第188章
她缓缓拂过一册册书脊,仿佛在找一本睡前读物——1,2,3……她的手指在那本《鹅妈妈童话》上面停了一会儿;再转过身时,戚具宁已经知趣地离开了起居室。
感知到主人离开,圆几上的superhome也进入了睡眠状态。
鲜少使用智能家居的贺美娜突然想起了纪宥霖研发的机械狗spot,于是好奇地弯下腰,看着一片漆黑的superhome——它也会读书,看电影,服从戚具宁的一切要求,对不对?如果加上手手脚脚,设定好程序,说不定还能斟茶倒水做饭做……
显示屏突然变作镜面,映出了她的倒影。
仿佛被看透了心事一般,她一怔,下意识地朝后一缩;但镜面上的贺美娜却没有震惊的表情或者动作,仍是微微笑着的;她疑心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再看,superhome又进入了睡眠状态。
她抿了抿嘴角,起身回房睡觉。
may-na ho的程序也已经被设定好。明天,后天,她要完成从斟茶倒水开始,做饭,做糖水,陪伴看书,看电影,散步,逛超市,到送机结束的一系列的重复,然后进入下个周末,下下个周末的循环。
但她只是肉体凡胎,比不上一段写好的代码。superhome学习能力强大,出现错误重启即可,很快能重新回到轨道。而她疲累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就不是吃一顿,睡一觉就能解决的问题。
当她第九次出现在“彻丽”号的机组成员面前,却没有戴墨镜时,戚具宁敏锐地感觉到她的不同,收起了他一以贯之的阴阳怪气。
“今天晚上吃什么。”
她答非所问。
“周日晚上吃意大利菜。”
所谓意大利菜,就是披萨。
“你会做披萨?”
之所以没有接机当天就大显身手,是因为面团需要放在冰箱上层,经过两次全天发酵。这应该是她做过时间最长,工艺最复杂的晚餐。
“刚学的。”她说,“我把材料都带来了。还有protocol(步骤书)。”
戚具宁“啊”了一声:“普陀口。”
贺美娜抬头,讶异地瞄了他一眼。
从她的眼神他可以看出,她已经忘记了。她在一大张纸上详细记下那不勒斯和玛格利塔披萨的原料名称,奶酪种类,揉面手法,发酵时间,调料用量,烤箱温度,然后忘记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的英译中。
“好。那我就等着吃你做的披萨。看看和我当年在斜塔下吃的有什么区别。”
虽然有详细步骤,她也看martina做过多次,但整个制作过程还是磕磕碰碰,时有错漏。一会儿面团太硬,一会儿找不到搅拌器,一会儿饼皮粘在了桌上,一会儿烤箱温度不够——最后贺美娜还是在戚具宁回圣何塞之前,端上了铺着新鲜罗勒叶的那不勒斯披萨。
虽然外皮不够酥脆,内里不够柔软,所幸食材都是从martina的菜园采摘而来,新鲜的口感抵消了其他不足。
“看来即使有详尽计划,也不一定会做出好吃的披萨。”
其他事情也是一样的道理。一开始都设计好了的人生,也会不可避免地走上一些弯路。
尤其是第一次的恋爱,第一份的工作,每一步都听说过也计划好了怎么做,最后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
“第一次算不错了。”戚具宁咬了一口披萨,道,“可以打90分。”
“你是说披萨?”
“不然?”
是啊,不然呢。
第一次做人女友,第一次参与新药研发,她又能得到一个怎样的分数。
“切一块留给边明。”
“好。”
“最近工作怎么样。”
“上周四大老板带我去听了新药中心本季度的小组汇报。”她垂下眼帘,淡淡道,“下周开始,我就从9062n87这个项目退出了,会去另外一个项目。”
戚具宁微微有些震惊:“为什么。”
“我一开始也没有想通,后来才明白——他们请富有经验的杜克团队来,就是为了9062n87能顺利进入临床前期。”
“而你对于一个成熟的团队来说,有点……多余?”
“看来是这样。”
“这可怎么办。除了男人,工作也有可能背叛你。”
“你说得对。”贺美娜道,“好像年纪越大,工作越久,越会发现能由自己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虽然话题不怎么开胃,但他们还是几乎吃完了一整个披萨。
两人一起收拾厨房的时候,戚具宁说了这样一段话。
“没有什么不可替代。事实上当一个项目过于依赖个人能力,而不是运作体系的时候,它的不稳定性也会大大提高。你之于9062n87,我之于uni-t,蒋毅之于万象,可以自我更迭才是项目的最优运作方式。这个道理虽然残忍,但想通了你会好过一点。”
“你说得对。”她将盘子放进洗碗机,“对了。我下个星期不会再来。”
她静静地发酵了一个周末,临告别时终于说出来了。
戚具宁知道她会来这么一出,也不着急,淡淡道:“不想和维特鲁威解约了?”
“随便。要强召我回去也没关系。”
“因为df中心让你坐冷板凳所以对我发脾气?”他笑,“越是这个时候,越应该抱紧我的大腿,不是吗。或许我有办法扭转乾坤。”
贺美娜关上洗碗机,擦干双手,面对着他,开始从上至下,一颗颗地解衬衣上的扣子。和她隔着一张流理台的戚具宁原是拿着一杯水准备喝,见她突然宽衣解带,先是手指一抖,掩饰地浅抿了一口,不动声色地从杯沿上方看着她的动作。
原来为了9062n87,她可以屈服到这个地步。他心中怜惜,又隐隐兴奋。但挑逗的言语尚未说出口,便被他所看到的景象给堵在了喉头——她半褪的衣衫下,裸露的前胸有着大片大片风疹留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内衣覆盖的地方。
戚具宁动作僵硬地将水杯放在流理台上,啪嗒一声,是水晶与大理石磕碰在一起的声音。
“我每周五从早上开始就浑身出红疹。边明接我去机场的路上,我就开始心跳得很快。我把metoprolol(美托洛尔)和loratadine(弗雷他定)当糖一样吃,才能勉强控制住。直到离开这间公寓,周一早上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贺美娜垂着眼睛,默默地把衬衫穿回去。
“我想我不会死。可是这种状态比死更难受。你觉得我还会在乎和维特鲁威的合约吗。”
戚具宁只呆了一秒,立刻去拿手机。
拨通边明电话时,他的手指都在发抖。
“叫徐医生过来。即刻。过来。”
“不需要叫医生。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也见过。我过敏了。”
戚具宁问过贺美娜:“你到底对什么过敏。螨虫?棉絮?灰尘?还是讨厌的现实。”
现在他就是那个“讨厌的现实”。
“我不会再来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贺美娜道,“我得先活下去。”
“……我就这么让你恶心?”
“你呢?过去的八个星期难道很开心?把大好时光浪费在一个不爱的人身上。”
戚具宁紧紧地抿着嘴,攥着拳头,没有说话。
“到此为止吧。大家都轻松一点。”
“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不用担心。闻先生那里我还是会继续配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们分手了,直到你不再需要。只是我真的不能再来这里,我不能再见到你。”
贺美娜道:“再这样下去,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正常恋爱了。”
他曾经承诺:“在我身边,再也不会发生让你过敏的事情。”
他必须承认,有些事情他就是做不到。
戚具宁松开拳头。
“好。你走。不用再来。”
被急召而来的边明深感不妙。两人的神情都很平静,屋内也不像上次那样有打砸的痕迹,但他直觉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决绝。
贺美娜递给他一个打包盒:“披萨。微波炉里热90秒。”
“送贺小姐回去。”戚具宁语气平和,与在圣何塞吩咐他做事无异,“最后一次。”
回去的路上,如释重负的贺美娜在后座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不好意思,贺小姐。刚错过了一个路口。现在掉头回去很快。”
“没关系。”
已经获得了自由,她不在意这一点小波折。没有任何废话,边明干脆利落地将贺美娜送至家门口。
“再见,边明。”
“再见,贺小姐。”
三十五分钟后,边明驾车回到公寓楼下。
应该立刻上去复命,但他没有。他想他应该给戚先生,也给自己一点独处的时间。
他靠在车边,抬头看着那一排黑黢黢的窗户。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打开车门,从副驾驶座上拿起打包盒。
互相道别后,他目送着贺美娜走向入户台阶。但她在门廊下翻找钥匙时,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