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你说adam lehman?哦,我觉得很遗憾,毕竟他和我一起获得了拉斯科医学奖。但我想诺贝尔奖有他们自己的评选机制……
  中国人有句古话:多有人锦上添花,少有人雪中送炭。一时间赞美,专访,荣誉,项目,经费,更加朝诺奖得主倾泻而来。张博士在michael的实验室不算顶尖弟子,但michael很看重华裔的吃苦耐劳,踏实肯干,任劳任怨,毕业后留下他继续做博后,开出的年薪比当地平均水平高10000美元。
  只要和其他同门一样,继续抱紧michael的大腿,诺奖光环可以庇护他二十年。
  而他提出辞职。
  “什么时候?”
  “三天前。”
  “michael同意了?”
  “他很失望。但表示理解。”
  “你太冲动了。”
  “我——想去加州看看,换个环境。”
  贺美娜毫不客气地指出:“你是为了纪宥霖。”
  张博后默不作声,自流理台上拿起一把叉子,做了个往胸口插的姿势:“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要诛心。”
  “他知道吗?”
  “我告诉他了。我不想隐瞒他。”
  贺美娜哑然。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他也没说赞不赞成。他只是提醒我每个成年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可是——我想试一试。不试一试,我就去失去这个机会。”
  其实命运从来不会因为你试了一试就给你最想要的东西,哪怕你押上了所有。
  “什么时候走。”
  “下周末。有些手续要办理。”
  “机票订好了?”
  “我打算开车过去。
  “开车过去?”跨越整个美国至少需要五天四夜。
  “michael的建议。他说他没头绪的时候就会去road trip(公路旅行)。他希望我能在路上好好想想,不管开到哪里如果后悔,就赶紧掉头回来,他愿意继续收留我。”
  “你会后悔吗。”
  张博后垂着眼睛:“我不知道。”
  “那工作呢。”
  “michael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那边有大学,也有制药公司。”
  “工作没定下来,你住哪里呢。”
  “我有个高中同学在那边。以前他来波士顿我招待过他。我可以先在他家客厅住一周。”
  贺美娜都觉得自己太多嘴:“你总要开口问一问纪宥霖能不能在他公寓挤一挤。”
  “他一直与人合租两居室。没有义务收留我。”硅谷房价比波士顿更高不可企,“他计划买一套智能公寓,到时我再找他合租。”
  贺美娜慢吞吞道:“你不觉得michael对你,比纪宥霖对你更有人情味吗?”
  张博后苦笑:“目前看来是这样。”
  他感慨地环顾四周:“我看了三个月,才决定买这套房子,所有积蓄都砸进去了。现在要走了,只好交给中介处理。你不是一直想定居波士顿吗。或者你想不想买下来?”
  贺美娜一愣,摇头:“我暂时没有置业的打算。”
  张博后挠了挠头:“我刚到波士顿的时候,住在一位意大利老太太家里。她第一任丈夫是中国人,所以她会说中国话,对中国留学生也非常友善。去年年底她本来接待了一位女学生,但那女孩子来了没两月就结婚搬走了。她现在一个人住——你愿意住过去吗。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走之前一定会安排好。”
  “如果我说我就想住在这里呢?”
  张博后一愣,道:“你一个人住不怕吗?如果你想继续住在这里也没问题,一切都不用变。”
  贺美娜叹了一口气。
  “你在别人的事情上这么周全,为什么对待自己的前途却这么冲动。”
  张博后不作声。
  “你父母知道你的决定吗。”
  张博后苦笑:“我还没有告诉他们。不过他们也无所谓我在哪里。他们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只要我按部就班地工作,结婚,生子,可以对其他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退了一步,希望我也退一步——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是。”
  “我父母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只有他们说话的份,没有我反驳的份。你不能指望一个从打压式家庭教育里出来的人突然学会反抗。美娜,其实我很佩服你。有时候我在想,你为什么不和戚具宁去圣何塞呢?也许你们就不会渐行渐远。”
  “我不会抛下所有,只为了爱情。你得先有自我,再去追逐其他。”
  “所以后来我想明白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好女友,好同事。而我每天睁开眼睛,就得先戴上一个虚假的面具。我得先是个好儿子,好同事,好房东,最后才是自己。”
  他说:“这次我想自私一次,做自己。”
  意大利老太太martina开一台卡罗拉来接贺美娜。她结过三次婚,第一任丈夫教会了她中国话,第二任丈夫给她留下了一整套英国瓷器,第三任丈夫带她来实现美国梦。前半生的多元文化际遇让她成为了一个住在波士顿郊区,能说流利中国话,有生活情趣,疏朗大方的老太太,但还顽固地保留着意大利的胃口。
  贺美娜入住的第一天晚上,martina用一台面条机,一只小平底锅,自己种的番茄,大蒜和欧芹,做了一顿美味无比的意大利面。
  “多吃点。可怜的孩子,你太瘦了。”
  她把裹满了番茄酱的意大利面夹进一只蓝洋葱平盘,堆得高高的;擦碎的帕玛森奶酪洒在上面,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
  饭后她又端上了浸满朗姆酒的rum babá(一种点心)。第二天是芝士馅的意大利饺子,第三天是肉酱披萨——碳水,酒精,手磨咖啡,松软的床垫,让贺美娜接下来的一周都活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中。
  而一路风尘仆仆,到了饭点也就是吃两口汉堡或者三明治,晚上睡汽车旅馆的张博后也终于抵达了旧金山。
  贺美娜不知道这一路上他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想过掉头。但无论如何他已经迎向了新生活。
  “路上可顺利?”
  “还行。就爆了一次胎,走错了两次路。你呢?在martina那里住得习惯吗。”
  “很好。她让我开她的车上下班,偶尔帮忙带点菜。”
  “忘了提醒你。我在martina那住了半年,胖了十斤。”
  边明看到刚落车的贺美娜就是这样,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对住手机抿嘴笑。她穿简单的长风衣,里面是浅绿色毛线衫,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就和初春时节一样,蕴藏着无尽的生机。
  “贺小姐。”
  她经过他身边时,他下意识地趋前,想帮忙拿购物袋。这是肌肉记忆了,以前总是他代劳。而原本会自然地将东西都交给他的贺美娜在闻声抬头时,立刻后退了一步,生硬地躲开。
  边明想起戴金丝眼镜的年青人说过的那句话:“……他一出现,你的光就倏地一声,消失了。”
  他讪讪地缩回手。
  “……您最近好吗。”
  贺美娜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直到刚才,都挺好的。”
  她自然不认为边明是来叙旧。他居然能找到martina这里,让贺美娜久违的反胃和眩晕感又回来了。
  “戚先生要见您。他在公寓等您。”
  不是有人要搬进去?叫她回去干什么?有这个必要吗?
  “我和你老板之间没什么可谈。”贺美娜道,“为了避免对彼此观感更差,不再见面比较好。”
  她正要进屋,边明又喊住了她。
  “戚先生想和您谈谈合同的问题。”
  贺美娜停下脚步。
  两年前维特鲁威和贺美娜作为甲乙双方签订的《资助出国留学协议书》,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是“本人已认真阅读以上内容,知晓自己所享有的权利和应承担的义务。本人愿意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并按期回国履行两年回国服务义务。”
  “按照附加条款,您需要在今年七月回维特鲁威工作,服务期两年。”
  “我知道。df中心会去函维特鲁威要求豁免这一条款。”贺美娜道,“处理这类型的合同,他们有很丰富的法律经验。”
  “据我所知,双方法务的对接并不顺利。”
  原来她的入职申请是卡在了这一步。
  当初签订的是制式合同。戚具迩告诉她,所有企业推荐优秀人才深造的协议书都有这一条款,只要两年后df中心申报即可无条件豁免。
  “一切都可以谈。”戚具迩说,“维特鲁威不会阻碍你奔向更广阔天地。”
  那时候她相信了戚具迩的口头承诺,放弃了明丰的无条件推荐信,选择了维特鲁威——现在看来,那种种基于感情的选择实在是昏了头。
  维特鲁威召她回去做什么?去各大医院推销药物,还是为高校提供一体化的实验设计?她在df中心受到的训练,不属于维特鲁威现有的业务范围。
  贺美娜从台阶上退下来,走到边明面前,直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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