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我涂了药,不能戴口罩。”贺美娜将手机放在鞋柜上,取出一双拖鞋给她,“进来吧。”
  马林雅只往内走了一步,笔直地站在玄关。
  “姑父叫我来向你当面道歉。”
  “我知道。”贺美娜道,“想道歉吗。不想的话不要勉强自己。”
  马林雅吃惊地看着她。虽然一张脸红肿不堪,但她的声音很平静和缓,不像是说气话。
  怎么?她以为蒋毅的命令是可以随便更改的么。
  “对不起。昨天的事情是我酒后失态。不会有下一次。”
  贺美娜没有立刻回应她的道歉。
  马林雅一时拿不准她是不是在看着自己。因为过敏,她的眼皮实在肿的厉害,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起来真滑稽——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幸灾乐祸的笑容了,唇角直抽。
  贺美娜静静地等着她停止发笑。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听说万象总部要你立刻回国述职?”
  “对。上午十一点二十分的飞机。”这是能买到最早的航班。司机就在楼下。马上押送她去机场,“我甚至不能回圣何塞收拾行李,和朋友告别。”
  她的人生就这样任人摆布。
  “你想回格陵吗。感觉你在这边更开心。并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有你喜欢的人。”
  被说中心事,马林雅面色一凛。
  贺美娜想了想,又道:“在万象总部第一次见到你,你很端庄,也很拘束,拿着消毒喷雾不停地喷;刚到美国的时候,你的洁癖还是很严重;可是后来你在圣何塞呆的越久,就越来越自在,消毒药水也用的越来越少。”
  “当然,偶尔你还是会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怪的事情。比如你特地告诉我,你姑姑自杀未遂;又比如梁西蒙的女朋友来找我,你突然出现;现在想来这些让我们都很尴尬的经历是不是因为你姑父,他在远程控制你?”
  “天高皇帝远,你在这里总自由过在格陵,对不对?”
  马林雅难以置信地看着贺美娜——她一直以为她是个书呆子,满脑子除了工作,就是男友;每次和她聊天,都木木地套不出话来;有意无意透露的信息,她也木木地没有传达给戚具宁。
  可原来她看得这样明白。
  “你居然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们基本上每一两周都会见面啊。事实上我计算过,我们这半年见面的频率甚至比我见具宁还要多。”贺美娜微微一笑,“我有时候甚至会有其实我们两个才是在谈异地恋的错觉。”
  她落落大方地开着玩笑,反而令马林雅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她的木讷是因为不在乎;而只要她关注,就会变得比任何人都更加聪明通透。
  她还以为……她还以为她不过是幸运被戚具宁选中了而已。
  也许,幸运的那个是戚具宁。
  “如果是万象总部的你,再喜欢具宁,也会藏好;对着我这张脸,就算心里笑开了花,脸上也绝对不会笑。”贺美娜继续道,“现在的你,不再戴着面具,至少很真实。”
  马林雅真没想到,最了解自己的,居然是贺美娜。
  “贺美娜,不是我想留下就能留下。你真是……无知无畏。”她苦笑,“万象的员工守则里有一条,上下级之间绝对不能发展办公室恋情,一旦发现,就必须调走一个。”
  贺美娜了然:“是因为power imbalance(权力不平衡。因为双方身份不平等,甚至一人对另一人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继而可能因恋情出现欺压或徇私现象)?”
  “对。所谓办公室恋情,也包括一方对另一方造成了困扰的单恋。戚具宁正是用这一条强硬要求总部调我回去。”
  “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有理有据有节,姑父其实不会轻易同意戚具宁任何要求。他们现在只是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罢了。”
  贺美娜没想到戚具宁会立刻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她更没想到他居然这么难。
  她低着头,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祝你一路平安。”
  她心有点累;半垂着眼皮,靠在鞋柜上,准备目送马林雅出门;但后者没有动弹。
  “贺美娜。”
  “唔?”她挑一挑眉,看着马林雅,等下一句。
  马林雅望着贺美娜。也许是那句现在的你比较真实触动了她。
  她又何尝不是现在才真正地认识到面前这个贺美娜。
  她也许表面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她的内心永远不会窘迫。
  而她,就算表面端庄明丽,内心却永远烦躁不宁。
  “虽然我们谈了一场假的异地恋——至少让我们正式地告个别吧。”马林雅突然道,“我不想这么早就去机场,像个犯人一样坐在候机厅里,等着被押送回国。”
  贺美娜踌躇了一下;她看了看时间,转身朝厨房走去。
  “我来泡茶。只是家里还没有收拾,比较脏乱。”
  确实,昨晚的派对布置还没有撤下;马林雅看着贺美娜小心地绕过地上的气球,彩带,走进厨房去泡茶。
  她坐在餐桌边,能看到自己不小心将红酒洒在厨房地板上,留下的污渍。
  狂欢后总是一片狼藉。
  马林雅不禁又想起自己趁着夜色和醉意做过的事情。即使是现在,她仍然会心如擂鼓。
  如果贺美娜发了脾气,骂她,打她,她反而会觉得很痛快。
  为什么?为什么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嫉妒?是他们已经情比金坚,不可摧毁,还是没有触碰到她的底线?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还是不太了解贺美娜。
  可是贺美娜也并不了解她,不是吗。
  贺美娜端着两杯茶出来,是茉莉花片,令人心情舒缓的清香。
  “你的脸会不会有事。”
  “应该不会。”贺美娜握着茶杯,在马林雅对面坐下,“以前有过比这更厉害的过敏,也没事。”
  “可那时候你才十几岁,皮肤的修复能力应该比现在好。”
  “咦,你知道?”贺美娜确定没有和马林雅说过。
  马林雅低头笑笑。她注视着茶盏中舒展着洁白花瓣的茉莉,有些恍神。
  “在回格陵之前,我想我可以说一些我真正想说的了。”
  可是,从哪里说起?
  放下茶杯,马林雅轻轻将左袖拉起来。如白玉一般的皓腕上戴着一串潘多拉手链,设计古旧,至少是十几年前的款式了。
  她以指尖一样样地拂过手链上的坠饰;芭蕾舞鞋,彩虹,王冠,美人鱼——
  她拈起那枚芭蕾舞鞋。
  “你还记得中学开学第一天吗。”
  “我们——不是聊过这个吗?”
  马林雅笑了。
  “对呀,我们聊过我们在新生报到处的第一次见面,我们的妈妈还聊了会儿天。可那并不是全部。”
  “那天很热,我爸不在家。我妈送我去学校。我说妈妈,你不用送我去,我可以一个人去。我妈说哦,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丑胖,丢你的人是不是。我年轻的时候也很苗条,要不是生了你,我怎么会发胖?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她非要送我,又在我的行李里装了很多小玩意儿,甚至包括我抓的娃娃机公仔。其实根本不用带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但她坚持要带上,还说我没有那些公仔一定睡不着。等行李收拾好了,她又不停地埋怨我麻烦,这也要带,那也要带,原本一个行李箱就能打包完,现在变成三个。”
  “我说我自己来拿。她不允许。我想帮她拎一个,她把我的手打开。我说要拿水壶吗,她说你别多事,拿好你的舞鞋就行,那么贵!然后她就开始骂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点忙都帮不上。于是我抱着我的芭蕾舞鞋,听着她的唠叨,一起走出了小区,在路边等公交车。我妈这个人啊,她是绝对不会坐出租车的。就算坐公交车,也一定要等到没有空调的公交车她才肯上车。就这样站在太阳底下等啊等,好多空调车开过,终于让我们等到了一辆一块钱的公交车。”
  “上车后她又开始不停抱怨太热了,为什么学校选在这天开学?害得她出了一身汗,浑身不自在,然后又指责我为什么不带水壶出门。我很小声地说妈妈,下车了去买矿泉水好不好,不要这么大声,别人都在看我们。结果她越发拔高了声调,说怎么,你还嫌弃起妈妈来了?你真阔气啊!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钱?你上学的钱还不都是你姑父出的?你以为你的行李箱是名牌货就真成了有钱人?这都是你姑姑用旧了才塞给你的破烂货……真不知道你姑姑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马林雅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些她原本打算烂在心底的往事——她以为自己会羞于开口。可是一旦开始倾诉,就像内心最深处的窨井盖儿打开了,污水喷涌而出。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电视剧里的反派都话多。因为他们真的太寂寞了,没有人肯听他们说心里话,所以才会不看时间场合就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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