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就为这点破事,他去了一趟派出所,下午两点才回来。
罗姐站在病房门口对他招手。
“小张啊,没事吧?吃了没?小钱给你订了饭。我给你热一下,进来吃进来吃。”
其实警察给他买了饭;但他还是又吃了一顿。
他吃饭的时候钱力达就一直在忙工作。张家奇是个粗中有细的汉子,见钱力达病中仍然一心扑在工作上,不注重小节,不管什么东西不用了就随手一放,要用的时候又翻个乱七八糟。他便默不作声将她的东西都收拾的齐齐整整,有条有理。钱力达原是最反感别人帮她收拾除了贺美娜,因为好好放着的东西一收拾就全不趁手了。但张家奇就是有这个本事,她一抬手他就能将她想要的东西奉上,又或者全放在她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后来罗姐要整理床铺,又助攻了一句:“小张,你把小钱抱起来,我把床单换换。哎呀小钱,你这孩子别逞强了,让他抱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他对她使用了公主抱技能,她也并没有难受到想死的地步。
烈女钱力达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给她办出院手续,送她回家的还是缠郎张家奇。
钱家父母来过医院两次,见张家奇忙前忙后个不停,对受伤的女儿各种温柔体贴,心里早就笑开了花,将他视为女婿的不二人选,并迫不及待地公告天下。等钱力达出了院,基本半个小区都知道她对象对她很好很体贴,好事将近。
连张家奇在医院里为她端屎端尿这种谣言都出来了。
张家奇很认真地解释:“虽然我愿意,但并没有。都是护工扶着力达去上厕所。”
那邻居哈哈两声掩饰尴尬:“小伙子,以后还怕没有这种机会吗?”
“咦?您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将来力达生小孩,你不要端屎端尿地伺候大的小的么。哈哈哈!”
看,社会舆论已经将她和他的未来安排的明明白白。
盛赞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排除万难在一起了,这爱情走向是偶像剧;而她钱力达要和一个愿意为她及后代端屎端尿的男人在一起了,这走向是家庭伦理剧。
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在同一个频道。
钱力达和张家奇又谈了一次。这次张家奇说了不少话。他一聒噪,她就有点插不上嘴。
“盛赞和我在同一家健身房。”
“他卧推没有我厉害。”
“不过掌上压比我强。”
“我们一起吃了两次饭。”
“我加了他的schat。你可以用我的手机看他的icircle——如果你想看的话。”
他把手机递过来。
钱力达接过来。并没看里面内容,而是翻过来看他的手机壳。
他的手机壳是骨科护士集体送给张家奇的小礼物,上面写着“心有猛虎,轻嗅蔷薇”八个字。
“……你不看吗。”
“你有毛病吗。”她把手机扔回去,“删了吧。”
“好的——删掉了。”
“张家奇。你喜欢我什么啊。”
“我说了你就要改吗。”
“不会。我为什么要为了你改变。”
“读中学的时候我那么胖,又刚刚转学到外校,没人理睬我。除了危从安,就只有你肯和我说话。”张家奇腼腆地说,“那时候就觉得你很特别。”
“特别什么。”
“特别好。”他说,“我觉得……我觉得我现在也挺好的。”
昨日的因,都是今日的果。
“力达。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是你专属的120。”
什么?
“还有110,119,122,12345。”他说,“我能照顾好你。我会照顾好你。”
头一次他说出来的表白,她没有立刻否定,而是尝试消化。
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对了,还有生日礼物,要是不喜欢就扔了吧。我没买好。”
“没有,具宁很喜欢。我倒是觉得不像你的品位。你腿受伤了——是谁帮你选的吗?”
“以后有空细讲。好好过你的小日子。我也会好好养伤的。”
隔了一会,钱力达又发过来一句。
“就看你和戚具宁了。你们一定一定要幸福啊,一定一定要证明给我看,童话里的爱情是真实存在的。一定一定。”
“可是我一个人做不到啊。”发出去的同时,贺美娜也撤回了这句话。
“你说的啥?撤销的太快我没看清。”
“没什么。”
“我睡了。”
“早日康复。”
“回聊。”
她一连发了四条消息终止谈话。
贺美娜与钱力达聊天的时候,戚具宁也正在schat上质问危从安为何不来参加派对。
约莫两三分钟后,危从安回了两个字。
“累了。”
“累了?走一趟自由之路就不行了?美娜还活蹦乱跳着呢。你真是老了!”
等戚具宁洗完澡出来,老人家也没回复。
“说话。”
“老人家睡得早。”
他擦着头发,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闻那边谈妥了。”
“恭喜。”
“不问我用了什么方法?”
危从安打了个问号。
“美娜剑走偏锋。”
“她真是我的幸运星。”
危从安没有回复。
“别睡。说话。”
“说什么。”
“撸猫了没有。给我看看。”
不一会儿,危从安就把今日猫片发过来了,还是那只普通花猫。
紧接着他又发了数张照片过来。
那是他今天在自由之路上用自己的手机给贺美娜拍的照片。
第45章 蝴蝶的明天 05
第一张是她从墓园落荒而逃的背影;第二张是她将手举过头比v的背影。浴巾搭在头上,戚具宁凝视着照片,连眼神也不知不觉变得柔和起来。“怎么只有背影。”第三张是她举着一张百元大钞站在本杰明·富兰克林的雕像前。她的脸本来就小巧,用钞票一遮就只剩下一对黑白分明,笑意微微的眼睛。第四张是她坐在咖啡店窗边的一张高脚凳上,歪着头,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啊,她有些不开心;必然是以为男友重工作轻爱情,不陪她过生日,有些伤感。这个傻瓜,还在他面前说什么“一个人没问题”,明明就是有问题。这四张照片都没有拍到正脸;可是每一张的氛围都很好。戚具宁并没有什么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思想。但一贯独立自强的女友在不经意中流露出一点脆弱的哀伤,叫他怎能不油生出一股怜爱之情。不仅眼神,他连心底都柔软起来——真想把那个落寞的她从高脚凳上抱起来,小心翼翼地置于这一片柔软之中,好好地呵护。不想过于沉溺于这种敏感黏糊的情绪,戚具宁发过去一个称赞的表情:“我的美娜是不是很美。”他本想开玩笑地再加上一句“你可不要爱上她”,又觉得怎能如此取笑危从安,戏弄贺美娜。如果每对挚友之间都有正直和混帐,正义和邪恶之分,那戚具宁一定是邪恶并混帐的那个。这份二十年的友谊,从来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底线边缘试探,而危从安一边骂一边把他抓回来。接下来第五张,第六张……危从安在每一幢标志建筑前,都给贺美娜拍了标准的游客照片留念。一张张看过去,戚具宁仿佛通过这位死党的镜头,和女友一起漫步在自由之路上,她的浅笑倩兮,她的经典手势,渐渐地他开始愧疚——他真的是很久没有陪她了。 虽然每一两个星期他一定会抽空从圣何塞回来波士顿休整一到两天,但难得坐在一起吃饭他也忙着用手机回复工作信息;更不用提陪她去超市采购了——那明明是他们最喜欢的情侣活动之一:她从货架上拿下两人都爱吃的零食扔进他推的购物车里;如果是高处的货物,只要她手指点一点,他会帮她取下来,然后调皮地在她颈后吹一口气,吹得她后脖颈上细碎的发丝一阵乱飘。“干嘛。”“听说吹一口气就会长高一点。”“胡扯。”有时经过试吃摊位,她会拿两份小点心,先喂进他嘴里。“好吃吗?”什么都比不上她秀色可餐。她很喜欢看产品说明。“具宁,为什么这里写着contrary to popular belief, our chocolate whole milk does not come form chocolate cows——与普遍认知相反,我们的巧克力全脂奶并不是来自于巧克力牛——美国已经有转基因巧克力牛可以生产含有可可脂的牛奶了吗?这个……这个技术上怎么实现的?”她吃惊地看着他;戚具宁爆笑出声:“你再好好看看!”“什么呀?”她继续读下去,“……我们的可可豆来自于秘鲁……”她又去网上查,眼睛逐渐瞪大:“怎么会有人相信巧克力牛奶是巧克力奶牛生产的?”他伏在购物车上,笑着回答:“如果一个人相信地球是平的,就有可能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粉红色奶牛,产出来的牛奶是草莓味。”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基础教育真的很重要。”他不认同:“无知也是一种福气。”“好啦。你说的都对。”他当然正确。 她挽着他的胳膊,他推着购物车,把逛超市当做约会。重阳节他们在中国超市买到了茱萸香囊挂在房间里,香了一整个秋天;日韩超市外面有她爱吃的红豆馅鲷鱼烧,有一次她心血来潮地说了一句“????? (你好)”,那个鲷鱼烧老板还以为她是韩国人,立刻用韩语和她说了一大串,又拿宗教宣传单递给她;只会这一句的她笑着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将脸埋在他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里——那羽绒服是他们逛棺材都有得卖的平价大卖场的时候买的;后来他们搬了家,只去高端有机超市,虽然很多喜欢的东西都没有了,但她几乎是立刻爱上了一款青瓜味的浴盐。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明明那么有趣,却再也没有一起去过。虽然他对她没有冷言冷语仍然温柔体贴,对她的亲人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但他们都知道这段感情里有些东西变化了,也可能是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彼此都不能再忽视。圣何塞的工作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疲惫艰难的他希望美娜让步,就是固执地想要她先让步。他时时刻刻地准备着,只要她流露出一点让步的意思,他马上道歉,抱着她说一千句对不起。全世界都迁就他,为什么她不愿意?不仅不愿意,还要将他从他的世界里拉扯出来。 真是够了。不过是普通的观光影像,这个危从安怎能拍得如此令人遐想连篇?不知道美娜睡了没?他不想看照片里的她了,他想去找活生生的她,想和她拥抱,接吻,温存,做爱。戚具宁准备再看一张就算数——美娜站在昆西市场的美食摊位前,抱着胸,仔细地看着菜单。他知道她总是用那个严肃又纯真,紧张又可爱的表情研究菜单,食谱,说明书,产品成分。但是这一次他好像在她的侧脸上看到了一层……柔软?贺美娜没有看镜头。但她身侧的一面装饰镜墙正好映出了正在拍照的危从安。因为她比他矮了约二十公分,所以后者是将手机举到胸前取景的。镜墙里,危从安放松地站着,微勾着背,半垂着眼帘,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他在笑。笑得眼睛弯起,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睛,面颊,嘴巴,甚至于耳朵和头发都有轻松柔软的笑意晕染。原本放松地坐着的戚具宁不由得绷直了身体。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就感应到了危从安当时的心理活动。——为什么她可以考虑了这么久都不能决定吃什么。走这么久不饿吗。 戚具宁和危从安刚认识的时候,总是会弄错对方的意思,哪怕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话也会拧了,甚至于大打出手。但是二十年的彼此陪伴让他们产生了不是兄弟胜是兄弟的情谊,很多事不用说,给彼此一个眼神便能体会。就拿打球做例子,他们在球场上永远最默契,戚具宁传给危从安的球,他从来没有丢过。反之亦然。只要对方一个微表情,他们便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走位配合,如何在罚球时抢篮板,上篮时该制造打手犯规了。他们总是站在同一个阵营;从未想过如果成了对立方会怎样。 照片真的能反映出拍摄者的心境,并投射在被拍摄者身上吗。恐怕如此。一向心细如尘的危从安不知道这张照片暴露了自己的情绪吗。恐怕知道。 戚具宁摇了摇头,觉得那一点蹊跷很可笑。没什么。这只是从安的好意,美娜的无意而已。 下一站是法尼尔厅。正经的游客照是她站在法尼尔厅门口,双手自然垂下相握,笑容自然;下一张是她在一家小饰品摊位前,拿起一顶棒球帽,翻看着标签。再下一站是铁桥。正经的游客照是她靠着栏杆微笑,背景是蓝天白云河道游艇;下一张是她低头将一根薯条放进嘴里。接着就到了最后一站邦克山纪念碑。正经的游客照是她站在碑下,伸出食指指着碑顶,眼神也随之朝上望去,脸上带着戚具宁很熟悉的那种自信笑容;下一张是在碑内,她双手扶着栏杆,头发乱了,腰也弯了,一张俏脸倚在手肘处休息。她微笑着抬起眼睛,正好对上了危从安手中的镜头。倔强的脸庞红扑扑地,黑白分明的眼睛愈发晶亮。她的头发有点乱糟糟地贴着额头,脸颊,颈窝,小巧的耳朵里塞着一只蓝牙耳机。她无意中直视了悄悄捕捉她倩影的镜头。他从此收起手机,怕心猿意马惊动了她。 戚具宁啪地一声将手机倒扣在桌上。他朝椅背一仰,将头上的浴巾拉下来遮住了脸。 危从安不像他,在男女关系上从来不是一个随便的人。这一系列的抓拍镜头里,戚具宁看到的不仅仅是贺美娜,还有危从安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露过的,一种内敛而浓烈的情绪。这种情绪明明白白地给每一张照片都加上滤镜:俏皮细密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睛,白皙饱满的脸颊,粉红微翘的唇角,飘逸的长发,可爱的动作,纯真的神情…… 那是我的美娜,最美好的美娜。谁都可能爱上她。唯独你不行! 戚具宁扯下浴巾,坐直身体。不会。是他多心。只是一个白天的相处而已。他的美娜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况且是在最无趣的自由之路上。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这只是普通的拍照留念…… 好像就是为了证明他的那一点多心并不多余,危从安又发来一条信息。“已订明早第一班机回纽约。” 戚具宁一颗心直沉下去,仿佛一记闷拳打在胸口,喘不过气;嘴巴发苦,好像被狠狠塞了一把莲心。过了二十年,匆匆离开的危从安又给了他这样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手机摔在墙上,可还是忍住了。当年那个九岁的孩子,好不容易来了个合拍的朋友却要分离,伤心的好像世界末日,束手无策。现在这个三十岁的男人,二十年的死党对他的女朋友动了心,他想他总有办法解决,回归正轨。 他记得他从机场接美娜父母回来的路上,危从安发来消息。“通知:你女朋友刚刚出门,但不是去上班。”他懵了,立刻打去视频电话。危从安很快接起来,但是视频里只有一个下巴,随着转头露出下颌线条:“喂?”“什么鬼。我只能看到你的下巴。”很快危从安的眼睛出现在屏幕上,皱着眉不知道在调整什么,镜头晃动得厉害;然后手机被放在了桌上并固定好,镜头稳定了。他的脸终于完完整整地出现在屏幕里。他单手打开耳机盒,拿出耳机戴上:“打视频电话干什么?监工?”“你解释清楚,什么叫刚刚出门。只要我出差,她绝对是八点上班,七点下班。比闹钟还准。”“我也很尴尬好吗。我进门,她出门,碰个正着。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来洗衣服,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个傻子。”危从安稍微离远了一点,开始从双肩包里拿出派对用品。他很显然对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一点也不熟悉,展示着与聪明脸庞完全不搭的笨拙手脚。仿佛要为了他的笨拙付出代价——突然一盒闪粉洒了,弄了他一身。他张着手,愣住了。戚具宁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危从安皱眉看着手机里的戚具宁,后者忍住笑:“那她有没有说去哪里。”“市中心。”他气恼地抖着衣服上的粉末。“什么时候回。”“不确定。”他离开了摄像头的范围。“你去哪里?”戚具宁听见他在室内窸窸窣窣地走动,“干什么呢?”“换衣服!”他眼睁睁地看着换好衣服的危从安从镜头前穿过,走进厨房拿了一个苹果出来,在他的卫衣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喂,我这么着急,你怎么还有时间吃什么苹果啊你!”“少废话。让我安安静静地吃完。休息一会儿就去收拾。”他在手机前坐下,大脑放空地吃着苹果;几乎是同时,戚具宁下定决心:“算了算了,不要你帮忙了。反正待会儿也有专人来布置。你快去追美娜。不管她去哪里,你都跟着,务必在七点整送她回家。”嗯,这样就万无一失。“什么?不了吧。”仿佛他的话是掷过来的一颗炸弹,危从安侧着身子躲开,摆手拒绝,“太尴尬了。”“有什么尴尬。你喝醉都被她看到过。能比那尴尬?”危从安摇头:“两码事。”“反正待会有专人来布置。”戚具宁道,“你这么笨手笨脚只会帮倒忙——快去。”“不去。不合适。”“你要看我的计划毁于一旦吗?危从安?你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她走了七分钟,估计这时候已经上了地铁。追不上了。”他再抬头看屏幕上的戚具宁,后者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抵着皱成川字的眉间。他机警地朝后一仰:“你又在作什么法!”戚具宁闭着眼睛:“感受到我充沛的念力没有。”“没有。”“拜托你好好地做一天仙女教母。七点钟把我的辛德瑞拉送回来参加舞会。”“别开玩笑。”“一定要追上她……一定能追上她……”“好了好了别念了。我去还不行吗。”在戚具宁决不放弃的“念力轰炸”中,危从安无奈地站了起来,关上视频。 过了没有几分钟,戚具宁收到危从安的消息。“追上了。”还附上了翻白眼的表情。“不可以对美娜翻白眼。对她好一点!”危从安没有回复。 那时候危从安的抗拒是真的。正如他现在的越界也是真的。这是两人相处中危从安第一次触碰到底线,而他的做法是主动远离。其实他大可以秘而不宣——他是用这种决然而然的方法来斩断所有可能的后患。他们太了解对方,也太坦诚。 但是这次戚具宁并不想知道这件事情,一点也不想。没错。无知也是一种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