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窦雄回店里去,危从安出发去医院接外婆回家;路上危峨来了个电话,确认明天的家宴地点:“你现在哪里。”
  “我去医院接外婆回家。昨天送她入院体检。”
  “老人家身体还好?替我问候一声。”
  丛母虽然年纪大了,行动缓慢,耳目仍清明,看到乖孙来接,那欢喜从眼睛里直溢出来,挽着危从安胳膊四处对人炫耀。体检结果不错,各项指标都在正常值内,医生叮嘱了几项事项,领了几盒保健药品,两人便往回走。一路上外婆翻来覆去地问他同样的问题,无外乎是衣食住行,危从安都像第一次回答时那样耐心。
  直到了楼底下,外婆还在叮嘱:“工作再忙,也要按时吃饭。”
  “知道。”
  “没抽烟了吧。”
  “早戒了。”
  乘电梯回到家中,外婆又道:“马桶旁的扶手好像有点松动。”
  “我已经上紧了。您去试试。”
  “你妈书桌最下面那个抽屉打不开。你看看怎么回事。”
  “好。”
  原来抽屉内放了个旧饼干盒,东西装得溢出来,卡住了抽屉。危从安一手扶着抽屉,一手伸进去尝试先将饼干盒里的东西掏一部分出来——突然肩上伸过来一只手,塞了一块冰甜的水果在他嘴里,是荔枝。
  外婆笑眯眯地问他:“好吃吗。”
  “好吃。看来得先把上面的抽屉取下来。”
  上面抽屉里倒是只有一些习作本和几张卡片,外婆道:“这是你妈当年开作文班时小孩子们的作业本。她还一直保存着呢。听说有个孩子现在成了大作家。”
  外婆识的字不多,但记得这卡片上的名字都是外孙写的,便问他是什么字:“你念给我听,我就知道是谁。”
  危从安便拿起卡片来一张张地读。外婆道:“是了,姓秦的小娃娃。长得不好看,眼睛小小的,鼻子塌塌的,但是写出来的东西有灵气。不像那个叫美娜的小姑娘,长得挺可爱,可惜是个牛皮灯笼,怎么教也教不会。你晚上在这儿吃饭吗?外婆给你做最爱吃的丝瓜面。”
  “今天晚上有点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明天来陪您。”危从安突然道,“外婆——”
  “什么?”
  他本想问丝瓜面的做法有没有教过这些小女孩,但立刻意识到了这个想法很愚蠢:“没什么。”
  “那明天晚上和你妈妈,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
  “晚上要和爸吃饭。”
  “哦?晓得了。”
  外婆去厨房准备晚饭;危从安坐在地板上,翻开秦蓁蓁的习作本。确实写的很好,辞句优美,行文流畅,他看了两页便放下,又神使鬼差地拿起贺美娜的习作本。
  第一页的字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开宗明义:“我一定好好学习写作文,贺美娜。”
  他翻到第二页,《记有意义的一天》里写着:“上个星期六和堂哥一起出去玩。我们在书店里看书。堂哥不想看书。堂哥说有悄悄话和我说。堂哥说书店里有外星人。我问堂哥为什么会有外星人。堂哥说如果不是他救我。我就被外星人绑架了。谢谢堂哥。”
  危从安为这拙劣文笔感到诧异的同时不免心想你是傻瓜吗?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在另一篇作文里她这样写:“我很喜欢唱歌。我唱歌很难听。我唱歌总会惹得大家生气。妈妈骑车带我去培优,我唱‘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爸爸生气了。奶奶做了红烧鸡翅,我唱‘今天好运气,老狼请吃鸡’。爷爷生气了。我现在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唱歌。”
  时间差不多了。危从安看了看腕表,起身和外婆告别。外婆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事情,又把荔枝塞在他手里。
  等危从安上了车,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本作文本,翻了两翻,闷笑一声,和水果一起放在副驾驶座上。
  快开出家属区时,一台白色现代从对面缓缓开过来。因路边还停着一台车,危从安打方向盘,将特斯拉往马路牙子上一抬,让对方先行。
  那台现代经过时降下了车窗。危从安也降下车窗,两边司机打了个照面。
  丛静问儿子:“走了?”
  危从安嗯一声:“走了。”
  “小心开车。”
  “知道。”
  两人错车而过。
  第20章 再生的涡虫 03
  “是那个女孩子吗。”
  在大堂里等待着的熊姓夫妇看上去总归有四十岁的年纪了。熊太太五官恬淡,身形丰腴,衣着素雅,安静地用手机回复着邮件。身形修长的熊先生倒是生得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一身惹眼的名牌,墨镜后面两只细长上翘的丹凤眼骨碌碌地到处乱瞄,三只手指在沙发扶手上乱叩乱敲。
  听见丈夫这样问,背对着大堂门口的熊太太放下手机,转过身去,正好看到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高挑美女,黑超红唇,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走进电梯。
  “应该不是。再等等吧。不是说要一个小时才能到。”
  “现在的小孩子,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
  “是我们早到了。”
  熊先生指了指手腕上的名表:“等下还要去和设计师见面。”
  “不急。”
  熊太太连咳了两声。熊先生用一种嫌弃的口吻关切道:“你都咳了好几个月了,还是去医院看一下的好。”
  “没什么,就是喉咙痒。你别大惊小怪。”
  熊姓夫妇半年前付了六成首付买下万象金乌二十楼的大平层。
  其实金乌项目开发的比较早,万象是第一个提出平墅概念的房地产商,极尽奢华的地产广告轰动一时,甚至一度引发了社会上关于财富分配的大讨论。彼时熊太太还不是熊太太,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刚出校门,应聘到cbd的一家外语培训机构做小职员。一个叫susan的前同事刚好结婚离职,她便分配到那个名字,以及那个名下的一张单人床。
  床是单人床,房间却要和另外三个女同事分享。这样的房间一共三个,每天都是十二个女孩子抢两个厕所。十二个女孩子的生活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六点半起床洗漱,套上白衬衫一字裙,描好眼眉腮唇,穿上高跟鞋出门赶七点十一分的那趟地铁。
  现在熊太太已经不坐地铁。但她记得每次被人流狼狈不堪地卷出地铁站,豁然开朗的同时会看到万象大楼,金乌的大幅宣传广告高高挂起,水墨元素挥洒在金色质感的幕布上,还有大隐隐于市的五字广告词。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在地铁里一边戴着耳机默诵英文单词,一边躲避着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的咸猪手,打仗也似地到了公司,把工牌往颈上一套就开始发邮件打电话联系学员的熊太太不自量力地有了个信念——一定一定要买一套金乌的房子作为自己的家。
  金乌一平方米的价格是她一年的工资。
  金乌最小单位是一百九十五平方米。
  她将这个信念深深埋在心底,时不时拿出来激励自己一下。十几年转瞬即逝,工作,恋爱,跳槽,结婚,进修,生子,晋升,最后做到格陵一家知名教育培训机构的执行董事,而金乌的房价翻了二十倍。
  这一趟走过来值得,回头去看那些苦也都淡了。一直用着的置业顾问介绍了几个新开的平墅楼盘给她。虽说地段不如金乌,但均是自带精装拎包入住。金乌是清水房,将来装修还是个麻烦事。对,金乌的物业一向口碑很好,但毕竟是快二十年的房子,配套设施怎么也赶不上新楼。
  但熊太太心里一直有个金乌情结。二十楼的那套房子一放盘她立刻交定金——其实也就是这几年赚了些钱而已,她只怕再涨到买不起,赶紧卖掉两套投资用的小户型,凑齐了首付。
  交付了钥匙,第一次以业主身份走进房子,熊太太激动得像个小姑娘似地奔到窗口去大喊大叫。开车回家的路上,她也一直边咳边笑,高兴到恨不得生一双翅膀飞起来。
  紧接着就是装修。熊太太本就是个事必躬亲的性格,凡事都追求尽善尽美,装修的每一个环节她都要亲自把关。熊先生是格陵电视台的签约艺人,不上戏就跟在太太屁股后面,因而今天也跟着来做防水测试。
  等了一会儿,熊先生饶有兴趣道:“刚才那个女孩子……”
  “美美美。一百分。”
  “我不是说这个。我在上个剧组见到好几个一模一样的鼻子,连那颗痣的位置都没变。估计是同一个医生。”
  “呵,你对美女总是很上心就是了。”
  熊先生先是悻悻闭了嘴,又不服气道:“结婚前的事情,亏得你记性好,老是拿出来挤兑我。”
  熊太太突然肩膀一耸,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利落起身:“来了。”
  熊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呢,楼栋管家早迎上去和那刚步入大堂的女孩子寒暄:“贺小姐,好久不见。我向您介绍一下,这两位是二十楼a座的新业主,熊先生,熊太太。”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