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戚具迩笑起来:“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没想到你还挺有幽默感。对了,马林雅是你高中同学?”
  “是。”
  “我听她说你很想去波士顿的df中心继续研究工作。但是对方需要一家具有资质的生物企业为你背书。”戚具迩口吻极度客气,仿佛是在等贺美娜给她一个恩惠,“你愿意接受维特鲁威生物医药有限公司的推荐吗。”
  贺美娜呆住。
  “万象对优秀人才一向不遗余力地推荐。希望你能学有所成,回馈社会。循例我们要走一些流程,签一些字。我秘书会再和你联系。贺博士,你意下如何?”
  见贺美娜不说话,戚具迩笑着扶住她的肩头:“我吓着你了?”
  “对不起。今天一天我都过得晕晕乎乎。”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实,“谢谢,我一定会努力。”
  “举手之劳而已。”戚具迩点头表示理解,“住在这样逼仄的地方,难免会有精神压力,压力一大,就会做梦。有时梦境很真实,有时现实很梦幻,人们就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不过呢,人不能因为梦境很美好,就把它当做现实。同样,也不能因为现实很残酷,就在梦境里逃避。做梦的人总归要醒来继续过日子。贺博士,我说的对吗。”
  她今晚每句话都意有所指。
  “我的弱项一直是语文。如果醒来意味着要做一大堆的阅读理解归纳中心思想,那我真是宁愿睡着。”
  “宁愿做梦不愿意醒?”
  “也不是。”贺美娜道,“我一直相信一个说法,叫做quota pool(定额池)。”
  “quota pool?”
  贺美娜简单地解释:“quota pool的意思就是一个人的一切都有定额。比如说,运气有定额。活多久有定额。能吃多少东西有定额。你能问的‘为什么’有定额——就连做梦也是一样。这段时间美梦做多了,把定额用完了,以后就难了。”
  戚具迩若有所思,随即浅笑:“没想到你接受过高等教育竟会相信宿命。”
  “也许唯心,但不完全是宿命论。你可以选择把池子挖大一点,或者往里面填点土。不过所有的quotapools又在另外一个巨大的quota pool里面……我语文不好,没办法很好地说出来。”贺美娜道,“总之,我不是那种会沉溺在美梦里,甚至追逐美梦的人。”
  “你的想法很有趣。今晚我看到了你不一样的一面。”
  “我也是。”
  她一点也不像戚具宁说的那么强悍。同样,戚具宁在这里时也不像她说的那样挑剔。并不是因为姐弟俩互相不了解,而是因为在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面前,他们当然会表现出有教养的那一面。
  即使这教养的外皮下面有森森利爪。
  戚具迩并没有逗留很久。她走之前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略含歉意:“我刚才在房间里看到了一套蓝格子睡衣,是不是具宁穿过。”
  “是的。”
  “我可以带走吗。”
  “当然。”
  “谢谢。”
  她收回了弟弟的羽衣,又奉送一条贴心提示。
  “波士顿的冬天非常冷。请多准备些冬衣。”
  “谢谢提醒。”
  说不出的微妙。虽然有着迥然不同的家庭背景,两个人却非常默契地互相客套,一家人将戚具迩一直送到路口。
  司机窦飞在牌号为8888的奔驰保姆车旁笔直地候着;车门缓缓滑开,戚具迩告辞:“请留步。”
  贺美娜并没有请她“有空来坐坐”:“路上小心。”
  车开出去了,戚具迩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贺美娜一手挽着妈妈,一手挽着爸爸,一家三口互相依偎着回家去。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却瞬间击中了万象集团的女继承人。
  她能想象以贺氏夫妇在晚宴上的浅薄表现,回到家后,贺宇一定会眉飞色舞地向女儿描述戚家别墅之奢华,吹嘘自己是如何一眼就看出几件古董的年代;而胡苹会将再三推辞还是笑眯眯收下的红包袋打开,然后发现那张现金支票,在数清有多少个零后瞪大眼睛——就在那一刹那,她突然明白,贫女,陋室,清寒的生活,并不可怜。商贾,豪居,优渥的条件,并不可羡。
  戚具宁有危从安和他一起长大。而戚具迩没有任何一个亲密的同性朋友。因为要找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绝症,愚蠢平庸但又不至于无聊的女伴真的太难。
  可也许一开始她的方向就错了。戚家和贺家拥有对方没有的那一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平等地,互补地残缺着。内心柔软的戚具迩有些后悔自己对贺美娜说过的那些话,除了暴露自己是个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女人之外,并没有什么好处。
  她忘了是哪一任男友,曾经取笑她:“具迩,你怎么老用十秒钟做一个冲动的决定,再用一个月的时间来后悔和消化。”
  对,好像是位胃肠科的医生。她立刻回答:“可不是。我答应和你交往就只思考了十秒钟。”
  对方也是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没道理受她的气。分手后戚具迩立刻动身飞往香港分部,一个月后才回。
  而这次,她无处可躲。蒋毅和戚具宁都在外地,她得留守总部。忙碌的工作让她很快忘记了这插曲。直到法务部将贺美娜签署的合同交过来,她打给戚具宁。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贺博士。”
  “你失忆了?我刚下飞机。以后这种政经交流团你去行吗。每天就是吃吃喝喝,我很不习惯上海的饮食。”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想和她联系还不容易。”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管不了的事就别管。”
  “我开了一张现金支票给贺宇。但他没有兑现。你去问一问,是否需要重新开一张。”戚具迩道,“又或者他们以为这是存折一类的东西,可以随存随取。”
  戚具宁立刻挂了电话。戚具迩再打过去占线;她想了想,又打给贺美娜留在合同上的电话号码,却出人意料地接通了。
  “喂?”
  戚具迩措手不及,只得清清嗓子:“贺博士你好。我是戚具迩。”
  她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正要挂电话,贺美娜突然道:“嗯——稍等。”
  一阵空白的沉默,电话那头突然换了一把熟悉的男声:“惊喜吗。”
  戚具迩霍然起身。她并不觉得科技已经发展到了瞬间移动。唯一的解释是她给戚具宁打电话的时候两人正在一起。所以这是对她的公然挑衅?在她明确表示反对两人在一起之后?
  “你在哪里。”
  “美娜这里。”
  戚具迩几乎咆哮:“你当我说过的话是耳边风吗!”
  她挂断了电话。姐弟俩互摔电话这还是第一次。
  戚具迩认为戚具宁需要得到教训。
  月中的董事会议上,戚具宁和蒋毅各提出了一项动议。
  和戚具宁进取的浦东开发计划相比,董事会以五比二的票数支持蒋毅稳健的北京新项目。而在人事变更的动议上,蒋毅继续以四比三的票数胜出——蒋毅的侄子,马林雅的堂兄,格陵商学院第一届mba毕业生马华礼成为了维特鲁威的新任ceo。
  一次来两个教训就过火了。戚具迩有点后悔。她晚上应酬完回家,戚具宁不在。等到深夜,窦飞开车载她去金乌找人。
  摁了半天门铃,戚具宁才一边擦头发一边开门。
  全裸的身躯仅仅在腰间围着一条浴巾,仍然处于醺然状态的戚具宁懒懒地将毛巾扔在地上:“你就不能让我喘口气。”
  戚具迩的恶心几乎要喷薄而出。
  她一脸鄙夷地踩着地板上散落纠缠的衣物往里走,戚具宁拦在了她面前。她向左,他也向左,她向右,他也向右,见无法突破,戚具迩转身往客厅沙发上一坐,翘起腿来。
  “你又喝了多少?”没有得到弟弟的响应,她尖着嗓子道,“你就不能少喝一点?只有我在担心你的肝?边明呢?”
  充耳不闻的戚具宁去穿了浴袍出来,在姐姐对面坐下:“窦飞,你也坐。”
  窦飞摇头。
  “说真的。窦飞,除了驾驶座,我没见你坐过其他地方。不累吗。”
  戚具迩不耐烦地摆手:“不要扯开话题。叫贺博士出来大家聊一聊。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了。”
  戚具宁左手支颔,眼中闪烁着意味不定的光芒:“你想和她聊什么。”
  “我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戚具迩冷笑一声,“可原来她也很贪心。既要维特鲁威的背书,又要你。”
  “哦,这个。”戚具宁淡淡道,“你到访贺家的那天下午,明丰给她寄来了无条件推荐信,还有一笔奖金。”
  这在戚具迩意料之外。她听马林雅的意思,贺美娜是因为拿不到药企推荐才不能出国。而她一旦成行,自然就会和戚具宁慢慢淡了联系。所以她才会主动提出和贺美娜签约。
  所以那天晚上贺美娜的迟疑并不是被恩赐砸晕了,而是在考虑。但这有什么好权衡?无论名气还是实力,维特鲁威根本比不上明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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