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位新任董事姓蒋名毅,相貌堂堂,身材高大,三十出头的岁数,建筑系毕业,有管理学硕士学历和多年经验,十分聪明精干。他原本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高管,功高盖主,为老板所忌惮,继而投闲置散。戚黛看中他的手段和魄力,又有德高望重的长辈为他担保背书,于是高薪聘来主持chi's转型。
  他口才甚好,语速不快,字字铿锵:“……将来政策只会收紧,工业用地转商业用地不会那么容易。所以要抓准现在这个时机,结束玩具厂,将业务重心转移到房地产。十年,给我十年时间,一定把chi's做到本市前三。”
  蒋毅继续道:“第一步,玩具厂的那块地按照政府的城市规划在半年内拆掉。地下三层建停车场,地上六层建超大型商业中心,六层以上为高级公寓。设计图纸,工程预算都在我今天带来的档里。”
  “工程浩大,时间紧张,需要招募一批有经验的专业人士。我拟了一个名单——”他很快加了一句,“还请戚总定夺。”
  戚黛将名单放到一边:“你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不过现在需要解决的是玩具厂的订单。”
  “招标一到两家玩具厂来代工。如果合作愉快就建立长期伙伴关系,采用注资或收购的方式保留chi’s toy的招牌。”
  “你有推荐?”
  “不敢班门弄斧。”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档我看过之后给你答复。”
  蒋毅走后,戚黛对丛静无奈地摊摊手:“你一定觉得我只剩半条命,还这么折腾做什么。”
  “可能保持一贯的生活节奏,对于身体也很重要。否则怎么会有人退休后就立刻生病。”
  戚黛喟叹:“我这次生病,反而看清了很多事情。chi's做到现在已经到顶,不变不通。你现在住的是学校的福利房,对不对?多大?几个卧室?”
  “两室一厅,四十多个平方米。”
  “如果你死了,你的儿子能继承吗?”
  丛静不禁动容。
  “八十年代后期开始,进城人员的数字每年都在递增。每个人的目标都是安居乐业。格陵市去年人均居住面积是八点二平方米。这个数字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房地产市场大有可为。丛静,你要不要来chi's帮忙。人事部还缺一个经理,工资比你现在高十倍。三年服务期满,公司会提供员工公寓,你可以用市价的六折来购买。”
  这个条件自然很吸引:“……可我读的是历史系。”
  “没经验不重要。我信得过你,比什么都强。”
  戚黛从蒋毅带来的档当中抽出一份来,递给丛静。
  蒋毅推荐了itoy和angel's jouets两家代工厂。angel's jouets是老品牌,现有的生产线吃得下chi's的订单,但价格上没有什么优势;itoy是新近冒出的后起之秀,概念新颖,成品精致,价格绝对会令股东满意,但生产力不如angel's jouets。
  angel's jouets是制式标书,中规中矩;itoy的标书写得花团锦簇,看来很想促成这次的合作。
  她合上文件。
  “itoy的老板危峨,是你前夫。”
  “是。”
  “听说他的现任妻子曾是你的闺中密友。”戚黛道,“我之前参加一个酒会看到她。很奇怪,一点也不像是会抢人老公的模样。不过很多事情都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不是吗。”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个人变了心就要承担后果。更何况还是抛弃了生病的伴侣。以前你是没有这个能力,但你我相识一场,总得为你做点什么。”
  蜂后问弃妇:“丛老师,想教训教训负心汉吗。”
  天边滚过一道又一道的闷雷,雨还没落下。
  丛静站在窗边,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朝外看。
  乌鸫已经长大飞走;久久凝视着空鸟巢的她,灵敏地捕捉到了母亲和儿子上楼的脚步声。婆孙俩的嬉笑似在楼梯上追来逐去,只是不进来。
  终于门开了,丛母和危从安进屋,将两大包日用品一齐放在小小的饭桌上。
  “妈妈,我们回来了。”
  丛母抱怨:“外面的工地太脏乱,黄泥浆子淌得到处都是。新楼一旦建起来,我们这栋楼的阳光就全被挡住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真怕你们淋着雨。”
  危从安说了个商店名。
  “怎么去那么远?”
  “学校比外面贵。妈妈,我还买了小课堂要用的文具。小黑板、笔、作业簿……”
  外婆插话:“我要给他买荔枝,他不要,说太贵了。”
  “你爸刚才打电话来,提醒你别忘了周末一起打球。”丛静拍拍儿子的肩膀,“一身汗,先去洗澡。小心感冒。”
  外婆笑着维护外孙:“我们安安身体棒着呢,从小到大没有进过一次医院。”
  危从安洗完澡,给父亲回了个电话,便去做作业。这时雨落了下来,黄豆大的雨珠啪嗒啪嗒地打在窗上,又汇成一条条涓流。
  黑风黑雨,丛静和母亲默默地做着家务。
  “你去打听了吗?这次能分到新房子吗?”这是她不知道多少次问女儿了。
  “分不到。”丛静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资格不够。”
  丛母低下头去,用力地洗着碗:“学校也不考虑考虑我们家的实际情况!安安房间的墙上又出霉点了。年年都是这样,外面落大雨,里面落小雨。”
  “顶楼难免会渗水。我已经在后勤登记了,等雨季过去他们会来帮忙刷墙。”
  “刷了明年还是会发霉。还是和往年一样,安安先搬到我们房间来。等雨季过了再换回去。”
  丛静没有说话,良久才道:“今年不用换了。”
  “什么?”
  “我会告诉安安,学校九月收回房子。他要去他爸爸那边生活。”
  丛母一听便知这数周来女儿反复思量的事情已经下了决心;赌气将抹布一摔:“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你一定会后悔!”
  做完所有家务,整理好所有房间,拖无可拖,退无可退,丛静去敲儿子的房门:“危从安,作业做完了吗。”
  危从安应了一声;等他过来开门时,匆忙穿上的背心歪歪斜斜;丛静很自然地想帮儿子整理,但手抬起来又放了下去。
  房间逼仄,她只能坐在床沿,互搓着被碱水泡得发白的双手,眼怔怔地望着南墙上一点洇开的水渍。
  水渍的图案像个小女孩的侧脸,有饱满的额头和圆鼓的面颊。
  危从安早已做完作业,正在一迭彩色硬纸上写写画画。
  “妈妈,我给小课堂的第一批学生做了名牌。游笑桐,刘雪菲,贺美娜,秦蓁蓁……”
  “谢谢。很漂亮。”
  危从安观察着母亲的脸色:“妈妈,你要办小课堂,就不会去戚阿姨的公司工作了吧?”
  丛静愕然:“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那天听见你们在会议室说话。”
  原来他都听到了。
  “我听到戚阿姨问你,要不要让爸爸破产。戚阿姨还说,让爸爸破产很简单。”危从安清晰而富有逻辑地复述着戚黛说过的话,“首先chi’s的订单一张都不分给itoy。其次放出话去,想和chi's合作的供货商,必须和itoy划清界限。最后,itoy推新品,chi's一定快过它上市。”
  “慢慢地耗他,itoy五年之内一定完蛋。戚阿姨这样说,就一定做得到。”
  能将戚黛的手段如此清楚地复述出来,真不愧是危峨的儿子。
  “戚阿姨有智慧,有魄力,很令人敬佩。但是妈妈不会去chi's工作,更加不会去和你爸作对。”
  她明显地感觉到儿子松了一口气;也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果然没有错。
  “因为妈妈没办法胜任她提供的职位。同时于公于私都好,妈妈不想和你爸爸再扯上任何关系。”见危从安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丛静又道,“爸爸和以前一样爱你,小夏阿姨对你也没有什么恶意。你知道的。”
  “嗯。”
  丛静换了个话题:“对了,最近你每周都去爷爷家,觉得爷爷家怎么样。”
  “像图书馆。”
  爷爷家很大,全套冷冰冰的红木家具摆进去也还是空空荡荡。书房里一张大桌,很多紫砂壶,很多藏书,很多宣纸和毛笔。爷爷总是拿一套紫砂壶来招待他,壶身上有栩栩如生的松鼠在葡萄枝间窜来窜去,可爱极了。
  奶奶在花园里采了一把含苞月季,摘下花来,放在一个浅浅的,盛着清水的瓷盘里。她一边插花,一边埋怨:“你给小孩子喝什么咖啡。”
  “没有。安安喝的是巧克力。”
  巧克力很甜。月季很香。
  “你小时候去过阿婆家。还记得阿婆家是什么样的吗?”
  “像游乐场。”
  那是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小乡村。他和阿婆在菜地采了瓜果,又有邻居送柴火过来。阿婆用大灶焖米饭,炒茄子土豆,烙玉米鸡蛋饼,香味飘得满屋都是。一条小溪在屋后打了个转,鹅卵石砌出一大一小两个天然的水池,花猫围着水池打转儿,大水池养着吃剩饭粒的鲤鱼,小水池里湃着瓜果,咬一口沁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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