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就像曹操说的,这声私人化的问候来的委实有些迟,但因为有黄巾祸事能够充当借口,倒也说得过去。
  况且那个时候,也是陆离表现出了不想谈及私事的态度,才将很多话都堵住了。
  现在终于说了,不比在军中讨论战事时的畅所欲言,私下里谈及这类关怀之事,曹操面对陆离是带着些许不自在的。
  这个不自在源自多方面,其中一部分就来源于当初大家一起相约去洛阳,结果自己却失约了。
  虽然失约原因并非他有意放鸽子,而是真的半路遇兵,不得已而难去。
  但这感觉就是不太对劲。
  尤其是自己这边失约了,陆离跟孙坚那边却是成功到达洛阳,只是到了一步,搭配上陆离回来后直接跟袁绍闹翻了脸,曹操有些拿不准对方到底是怎么看自己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的。
  尽管曹操就这件事情可称一句问心无愧,但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啊。
  陆离倒是不知道曹操还记挂着这件事情,事实上陆离都快要将这事给忘了,就算没忘也真的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对曹操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
  当时对于这件事,陆离是全都算到老天爷头上去的。
  此刻面对关怀,陆离也不叫孟德兄了,反而改口道:有劳曹州牧挂念了,离隐居安全之处,厚颜以享太平,何颜言语有恙。
  就这个生疏客套劲,不知道的还以为之前那个跟曹操怀念过去的,是陆离的双胞胎兄弟呢。
  对于陆离的冷淡,曹操倒是一点都不惊讶。
  几个呼吸间,曹操迅速摆脱掉那份不自在迅速找回了状态,要不怎么说人家是成大事的人呢,那眼神中满满的真诚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假的,或许也确实不是假的:伯安何以这般称我,前言说此次前来兖州是要来走亲访友,莫非操已非伯安友人?
  况且伯安在徐州之作为,岂能说是空享太平。
  不被陶谦视作正事的那些作为,在曹操看来却是陆离初心不改的明证。
  他们俩的关系,那可是一起在陆离亲爹坟前喝过酒的,这在某种意义上跟升堂拜母也没啥区别了。
  陆离顺着这话再次将称呼改了回来:孟德兄多虑了。
  这种称呼的改变是需要对方主动的,而且是明确主动。
  这就好比现代领导说:别称呼领导,叫我老王就行。
  你这要是真的顺着就改口叫老王,那就不对了,你依旧叫领导,对方的回馈如果是:你这人真是太客气了。
  这就是要继续叫领导。
  可如果对方说的是:叫啥领导啊,叫生疏了不是,就叫老王,真别这么客气。
  那才是你真的叫老王的时候。
  怀念过去的时候称呼一句孟德兄可以,对方随之亲切的称呼伯安,其实就有点顺着那份怀念表达我们是朋友的意思,可你不能真的就顺势一直跟人家称呼朋友啊,你是许攸吗。
  虽然也许人家真的就是那个意思,但礼多人不怪。
  在陆离看来,他们曾经有交情不假,但是有书信交情的是乐安郡守与济南国相,有见面交往的是陆侍中与曹校尉,后面同军对敌的是盟军吉祥物与联盟参与者,以及为对抗黄巾献策者与还未坐稳兖州牧对付黄巾不利者
  可是此刻,他们是陆伯安与曹州牧。
  对于陆离称呼的几次变化,曹操想的与陆离相似却又不同。
  在曹操看来,最开始的孟德兄,那是在怀念过去,后面的曹州牧,那是在定义现在,而再次改回来的孟德兄,这就是在展望将来了。
  总结一下这是什么呢,这是希望大大的有。
  有了信心的曹操道:伯安昔日山中之言,如今犹在耳边,操时刻难忘。现天子蒙难、奸臣当道、百姓离乱,伯安道此来兖州走亲访友,可伯安之亲友尽在为天下奔忙。
  如此之境况,伯安如何忍心空坐深山,视而不见。
  当年曹操在乐安郡跟陆离说私人之事,说跟刘宏关系太密切了会很危险,陆离跟对方说天下百姓之大义。
  如今对方跟陆离说起天下百姓之大义了,陆离却说起私情来了:人之异于禽兽,在于私心公情俱在,两相拉扯之下,便不免纠结。
  曹操也是闻弦知雅意:不知伯安如今公情为何,私心又为何?
  陆离说私心公情,对方却问公情私心。
  也许只是无意间导致的前后顺序的不同,可陆离按照话语主动权的争夺来解。
  陆离回道:离昔日私心,因陛下偏爱,权力几乎尽得,反而几近于无,只如今身若浮萍,飘忽难定、命不由己,反倒是私心再起。
  这话说的过于坦诚,明明说自己有私心,却又显得好像没有私心了。
  因为真正有私心的人才不会说自己有私心,他们会将私心包裹在公情之下,尽力去渲染自己的公情,以成就自己的私心。
  曹操沉默不语,因为之前与郭嘉相谈甚欢,这倒是他难得的一次怀着一种非常积极开朗的好心态见到陆离。
  两人一年多未见,一方军事不歇,纵然如今得一州之权意气风发,也不免消磨些许容色。
  一方据说是一直布衣躬耕,后面也随军颠簸,面上看却又好似一如当年。
  世人看脸,世事却是不看的。
  陆离说完后,也跟着沉默了片刻,却也是两人中最先打破沉默的那个人:孟德兄如今为兖州牧,不知私心公情如何?
  他其实压根没有真正回答曹操之前的问题,对方问的是你吃了什么,陆离说的是我确实吃了,然后反问一句你吃了什么。
  曹操没有拒绝回答,也没有开口便回,而是思索后郑重道:我之私心,欲要大汉人人得以安好,我之公情,欲使大汉无恙!
  面对来自对方的注视,陆离反而垂眸,好似不想看,又好似不敢看:此为人臣之本分,只如今多有不能者,孟德兄初心不改,难能可贵。
  这话你按照褒义解,大家人人都变了,就孟德兄你一如既往,难能可贵,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按照贬义解,这本就是人人都该干的,只是大家都没做到,你做到了反而显出来了,却也没什么好显摆的,好像也没毛病。
  语罢,陆离回视对方:离之私心就在此处了。
  昔日先皇在时,厚待我甚于众人,但有所求,莫不应允。虽名为侍中,三公礼待优甚,以致于心高气傲,不觉天下之深浅,自以为能人。
  不料一朝事变,山陵崩,奸臣现,公行伍之中不改其志,讨伐董卓奋勇在先,失败后亦是披肝沥胆,现保一方安泰。
  陆离叹了一口气:反观在下,遇事沮丧,失了心气,以学为名避之,躬耕于田间以度日,往日之成就,如梦似幻,真假难辨,实在无颜来见孟德兄。
  这说的是两人对待事情的不同态度,也暗藏着两人如今地位的差距,陆离现在直言自己就是因为这个不好意思来见,倒是让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这其实是人之常情,你坦然了,这事反而不算事,你非要暗戳戳的藏着掖着那些小心思,自己跟自己较劲、过不去,才是真的让所有人低看一眼。
  曹操没有对陆离的私心发表什么看法,人家说自己心里的想法,难道你还要给人家评判一个对错吗,又不是要让你来当裁判的。
  不过他隐隐觉得这话里还带有第三层意思。
  他没有立刻想明白,只是再次问道:私心如此,公情又为何呢?
  陆离:离先前之公情,欲要天下百姓得安,如今
  他看向曹操:分毫未变。
  分毫未变,分毫未变好啊!
  曹操突然起身,来回走了两圈:伯安,我有太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出来对方可能不信,其实陆离还挺解的,因为他也是这么一个状况,所以非常感同身受的建议道:何妨从最想说的说起。
  曹操坐下:在伯安看来,操可是值得以公情托付之人?
  陆离也没想到自己敢建议,对方也是真的敢听,对方这么直白,陆离也跟着直白了一把:我心里隐约想说是,嘴上却又不愿意说出来。
  曹操觉得对方能把这么拧巴的心思用这样直白的语言说出来,这也当真是有本事。
  而有些话看似说直白了,反而不直白。
  就如此刻,对方这算是心是口非了,那到底是是还是非呢。
  曹操做好了自己今天会得到一个非的结果,可陆离说的却是: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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