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江暮雪设下的剑茧还在,护着栗子糕的腾腾热气,没让甜糕变凉。
  江暮雪的确鲜少吃凡食,之前拒绝唐婉的那碗荔枝甜汤,也并非有意甩她脸色。
  自从江暮雪少时曾被养育他的傅姆投毒后,他再看到那些精致的吃食,就没有了入口的兴致。
  那一次,是江暮雪养了多年的长毛猫,替他尝了毒糕。
  唯一愿意陪伴在他左右的家宠,就这样,神情狰狞地死在自己怀里。
  江暮雪便知,这世上,能留住的东西极少。
  江暮雪好似一尊冰塑的泥像,只知道端坐高台,冷眼旁观。他眼睁睁狸奴四肢抽搐,身体渐渐变冷,他什么都没有做。
  明明江暮雪不想和任何人牵扯,他又为什么收下了柳观春的甜糕?
  许是看她局促不安,许是看她绞尽脑汁寻话,许是看她总是孤立无援、身陷险境……
  无非是怜悯、心软、同情,诸样司空见惯的情绪。
  只是一个修无情道的剑君,却不该心存挂碍。
  江暮雪指骨微动。
  于他而言,如此待人,其实已算破例。
  第14章 下山(四)入v通知,感谢支持正版的……
  老君洞位于妖域与人间的交界处,也是入世的通道。
  昨日就有不少弟子收拾好包袱下山,柳观春算是比较迟的那一批。
  纸鹤上说好了是辰时见面,但柳观春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
  她在榻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最终也只勉强闭了两个时辰的眼睛。
  天刚蒙蒙亮,她就在心里一句句说服自己起床:“挑衣衫也需要很长时间,还得梳头发……况且我的辟谷之术不算纯熟,行路太久还是会有饿感,早点起床把昨天买来的那碗鲜羊奶煮沸喝了,剩下一碗敲一块高碎茶砖进去,还能削点肉干泡着,正好尝尝咸奶茶的滋味。”
  想到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柳观春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
  她拉开衣橱,目光在寻常凡人的袄裙
  与雪色弟子服里转了半天,最终定下一身芦苇绿的素衫。
  柳观春翻动妆匣,又从一堆绒花发饰里取了两条松霜绿的丝绦,一圈圈绕在软软垂下的双环髻上。
  柳观春照了照镜子,觉得太素净了些,犹豫半天,还是添上两朵极小的粉色荷绒。
  小巧的粉荷别在乌髻旁边,风一吹,莲瓣颤颤,极为灵动可爱。
  柳观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打量。有仙宗的灵气滋养,即便柳观春不涂抹护肤的雪花膏,她的肌肤也莹白胜雪。朱唇不点而红,黛眉不染而青,虽不施粉黛,却也还算清爽明丽。
  柳观春是胎穿进这个世界的,虽然从她记事开始,她就没有见过生养自己的母亲,但至少柳观春的眉眼身段还是上辈子熟悉的样子。
  柳观春的长相称不上倾国倾城的艳容,至多是小家碧玉,但绝对不讨嫌。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柳观春出了一会儿神,捧着圆润的脸颊,无端端想起江暮雪……从前她就想说,江师兄容貌惊艳,眉峰不硬,略带些阴柔,便是扮作女装,也应该没人能认出来,只当他是一个长相艳丽、身姿高挑的女修。
  柳观春收拾完所有出行的用物,距离辰时还差半个时辰。
  她想了想又折回屋里。
  再擦一遍桌子吧。
  -
  辰时,老君洞。
  秋末初冬,山中红枫满树,青松如林,没一会儿飘起绵绵雪絮。
  柳观春如今是修士之体,其实早已不像从前那样怕冷了,可她看到落雪,还是下意识会从储物珠里搜刮出一件兔毛围脖,裹在颈子上。
  绒绒的白毛遮住柳观春半张脸,显得那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更亮更大了。
  她环顾左右,等了半天。
  终于在松柏亭亭如盖的山径间,看到一抹御剑行来的白影。
  来人身量颀长高大,剑势凶悍,人还未行至面前,剑吟涛声已远远传来。
  被他的威压所摄,四面八方的青翠草木都伏低一寸,连柳观春也下意识后退一步。
  很快,白衣修士收起本命剑,走向柳观春。
  隔着一重雾霭迷离的雪意,柳观春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是一位剑修。
  穿一身白衫素袍,玉带束住男人劲瘦的窄腰,白衣被风吹得猎猎,勾勒出紧绷结实的长腿。他身后的发尾黑浓细长,环绕的剑气掠起那些锋利的发丝,虚虚悬在半空,远观好似纤薄的松针。
  这位师兄生得倒是神清骨秀,仙姿玉貌,只是举手投足间,剑气威压如影随形,瞧着极不好亲近。
  柳观春又抬眸看一眼,师兄的眉心缀有一颗守元印,猩红的一点,如火如荼,红芒灼灼。
  柳观春心中顿悟。
  他是主修无情道的剑君,素来断情绝爱,难怪气质疏冷。
  柳观春对修士毕恭毕敬行礼:“师兄是与我组队的队友吗?”
  “嗯。”男人轻应一声,没说旁的话。
  不过并指一挥,一张图纸浮现于人前。
  他取出此次降魔任务的地图,在魔气最为浓重的马兰镇画上一个圈,冷道:“你我前往此处伏魔。”
  你我?
  柳观春从师兄的话里听出来,这一支队伍,就他们两个人吗?
  也就是说,师兄并非是队伍缺人才大发慈悲加她入队,他本来就想和她组队?
  柳观春第一次尝到被人偏袒的滋味,她难掩激动,又疑心是梦,等了好一会儿,才斟酌言辞,小声询问:“您是白衣师兄吗?”
  “白衣师兄?”江暮雪第一次听到这个小称,不由拧起眉峰。
  可他看着柳观春殷切望来的杏眼,亮晶晶的,好似刚刚吃了饴糖,他还是压下所有的困惑,没有辩驳。
  江暮雪垂眼,细细想了一番。兴许柳观春在问他,他是不是三十七号比武场的那个陪练师兄?
  果然,柳观春连忙解释:“就是、就是我有一个每天陪我操练的师兄,我同他交情不错,夜里有空,我就会去三十七号比武场等他指点。”
  柳观春的话实在有点密,江暮雪听了半天,又听懂一句——原来她每天晚上那么勤奋来比武场练剑,目的都是为了等他。
  柳观春还在战战兢兢:“我没什么交好的同门,看到有人拉我进队伍,下意识就以为是白衣师兄……”
  江暮雪敛目,低语一句:“是我。”
  柳观春瞪大眼睛:“真是您啊!”
  江暮雪嗯了声。
  得知眼前的男人就是白衣师兄,柳观春心里很高兴,甚至有种交到朋友的错觉。
  至少他们在现实中相遇,两人之间的接触不再是虚无的法阵。
  柳观春好像渐渐踩上实地。
  她能跟在白衣师兄的身后,离他那么近,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拽住他的衣袖,而不是被法阵的禁制阻止,就连她想碰到他的剑鞘,都要用上十成的力道。
  柳观春能和他并肩作战一同御敌,能和白衣师兄随时随地交流剑诀,比武切磋……虽然柳观春还很弱,但她会努力变强,她不会成为师兄的累赘。
  就连白衣师兄主修无情道这一点,柳观春都觉得很好。
  那就代表白衣师兄断情绝爱,心性冷漠,他永远不会结交道侣,柳观春能和他长长久久地相处,一直维持这种互帮互助的师兄妹关系……
  即便往后回到宗门,她为了不牵连白衣师兄,两人要装作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在训练场中见面,柳观春也毫不介意。
  白衣师兄会成为她在这个异世新的寄托,就好像那个她从现实世界带来的护身符。靠着这一点点希望,柳观春就有信心,再多活一段时间,再努力撑下去。
  柳观春满脑子对于未来生活的冀望,渐渐忘记和江暮雪说话。
  女孩的嘴巴原本一刻不得闲,叽叽喳喳好似山雀,可她一直唱独角戏,应该是累了,很快闭上嘴。
  幽深山径忽然静谧如常,江暮雪淡淡扫去一眼。
  男人不过眼睫轻抬,柳观春却在回眸的一瞬间,精准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江暮雪神色淡淡,面无表情,可柳观春丝毫不觉冷落,甚至还对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颜。
  柳观春:“师兄怎么称呼?”
  江暮雪止住脚步,没有说话。
  他看了一眼执剑的手。
  今日来见柳观春,特地拟了外貌。眉弓收窄一点,薄唇轮廓稍柔,只眉心的守元痣与那一双墨眸换不了,但几个小动作,也足以更改他的容貌,不教人看出真身。
  就连伏雪剑也难逃改造。
  虽说灵剑闹脾气,不愿被改得黯淡无光,但它畏惧主人威压,还是同意变宽变重,少凝一点霜雪。
  江暮雪答应和柳观春组队,无非是想圆上自己怜悯他人的念头,给这段微弱细小的缘分,做一个了结。
  他帮她最后一次,送她最后一程,此后,江暮雪会人间蒸发,他不再现身训练场,不再指点她,亦不会与她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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