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夏绫猝然抬眸:“薇姨将我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我再被强迫一次的吗?”
话音方落,房门骤然被拉开。宁澈站在门外,周身都透着股凛冽。
夏绫方才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纪瑶见了他,本能的站起身来,却刻意将夏绫回护在自己身后:“皇,皇上。”
“强迫?”宁澈的目光越过纪瑶,落在夏绫身上,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大概是因为刚见过外臣,他身上的一袭凌厉还尚未褪去,在寻常宫人看来,这个初掌天下的帝王所透露出的锐气,足以令人胆寒。
夏绫站起身来,从纪瑶的袒护下走出,轻轻推了她一下:“瑶瑶,你先离开这。”
纪瑶担忧的看了看她,却也知道自己再在这里并不合适,只得点头轻嗯了一声。在经过宁澈身侧时,她依规矩福了一礼,而后才走出去,将房门关上。
私密的房间中便只剩了被一根细弦勾结住的两人,只要稍一扰动,这脆弱的安宁便会应声而碎。
“乔乔,”宁澈走近她,仍是委下身段来,“你这是做什么呢?我们不是仇人,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好吗?”
夏绫抬头看他,神色中并未有半分柔和:“行。那咱们就好好说说,薇姨的事,到底应当要怎么办?”
宁澈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乔乔,你到底还想要我怎样做呢?她的丧仪,在礼制、法度上,没有一丝的错漏,我能做的,已全都做了。逝者已矣,你就让她的在天之灵安息吧,行不行?”
“当真能安息吗?”夏绫的气息陡然粗重,“皇上,你口中的礼法,是为了规训她,禁锢她的。可有谁问过她的想法?她根本就不想待在这里,又该如何安息?”
“那这怪我吗?”宁澈脱口而出,呼吸也再也无法沉稳,“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能满意?”
夏绫平声道:“放了她,让我带她走。”
宁澈回过身,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闭上眼,脑海里倏忽间闪过的却是,傅薇在浣衣局的老房中,狠狠在他身上推了一把,厉声呵斥他走。
那道在旧岁中的推力,此时却化成了他心头的一道烈火,驱使着他即便山崩地裂,也要死死拽住她们的衣袖,让她们不要将自己推开。
当宁澈再度面对夏绫时,他所有的矜持与教养,就如同一块被撕扯下去的遮羞布,将他内心最深处无数的狰狞与爪牙暴露无遗。
“她到底都教给你什么了?”宁澈近乎在低吼,“你们一个两个,就这么喜欢把我推出去,一次次的把我举起来再重重甩开,就那么有意思么!”
“她只是教给我要好好爱自己!”夏绫几乎是迎着风顶了回去,“她这一辈子,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愿不愿,若是连她不在了,我都不能再替她好好爱她自己一次,那她才是白养我了!”
“行,行,你们情谊深厚,左右她是白养我了,是这意思吧?”宁澈喘着粗气在冷笑,一把将夏绫的手腕攥起,“今天我就把话撂这了,她走不了,你也别想走!我不是那个十岁的孩子了,你不要妄想也跟她一样一把就能将我推开,办不到!”
“你放手!”
“何敬!”宁澈不顾夏绫的挣扎,朝门外吼道。
何敬一直守在门口,内里二人的争吵声尖锐的刺穿门板,听得他心惊胆寒。此时陡然听到传召,立时推门进去,垂手听旨。
“主子。”
宁澈的声音冷得好似夹着雪粒子:“内阁今日不是在朝议上提了纳妃的事么?正好!你让礼部立刻去给朕拟旨,拟好后司礼监即刻批红,让下面的人都看好了,今天就把口给朕改过来!”
何敬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皇上所说的改口,是要让阖宫的奴婢都改称夏绫为娘娘。
自本朝立国百余年来,还从未有过册妃的谕旨下的如此仓促的境况。何敬明白,这是皇上气头上的话,再看夏绫,面上非但没有喜色,甚至连血色也难寻一丝踪迹,这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应下。
宁澈见他站着不动,厉声斥道:“去啊!”
何敬一个寒战,再不敢耽搁,答了声奴婢遵旨,立刻跑着往礼部去了。
只要这道旨意一下,夏绫生生世世,就只能是这紫禁城中的人了。
宁澈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竟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看向夏绫。谁知,同他对视上的,却是一双异常清冷的眼眸。
“你就这么想要我?”夏绫一声轻笑,声音中竟带了三分媚丝与蛊惑。
说着,她抬起那只没有被宁澈钳住的手,解开了自己领口的盘扣。
一大片瓷白若雪的肌肤毫无遮蔽的袒露了出来。
“想要吗?”夏绫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你若是同意放了薇姨,我心甘情愿的归你。你若是不同意,就算我死了,你也休想碰我一下。”
宁澈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随着夏绫解扣子的动作,彻底被烧磨殆尽了。
他赤红着双目,用力箍住夏绫瘦削的双肩,咬牙道:“你到底想怎样?”
夏绫在狼狈中轻飘飘的抬起眼。这个人,她太熟悉了,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也就知道如何刺他,才能让他最疼。
“你不是恨薇姨吗?”她丹唇微启,在他耳畔用气息道,“你怎样恨她,我就怎样恨你。”
第123章 雷霆烈火
◎出不去了。◎
夏绫离开后,深沉如墨的御书房中,便只剩了宁澈一人。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可雨却迟迟不落。心欲静,而风不止。
“何敬,”宁澈唤来在殿外值守的人,吩咐道,“将朕御极后下的第一封诏书,拿过来。”
何敬低声应是。柜门一阵开合的吱呀轻响,不一会,他便将一只长条状的木匣呈到了御案上。
宁澈的手轻轻在匣上抚过,咔哒一声,匣盖被抽开,露出其中静置的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这封诏书,是他登临帝位后,拟的第一纸诏书。也是唯一一封,他没能下发出去的诏书。
宁澈将卷轴拿出来铺展在桌面上,与那道已有的诏书一同搁置在自己面前。
更旧的那一封,落款在宣明二十七年八月。是他册封夏绫为淑妃的谕旨。
淑者,清湛也。君子高洁,清净淑好。这是他琢磨了好久才定下来的字,他怎么想都觉得很衬夏绫。
宁澈不由自嘲的扯了一下嘴角。
如今再回想起这件事的始末,几乎处处都透着荒诞。
那时,若依民间的规矩,他仍在孝期,不欲行封妃之事。可未曾想,内阁竟在朝议上直接上本,言先帝临终前曾召集阁部大臣托孤,新帝宜早立妃嫔,充实后宫。
宁澈能明白父亲的意思,毕竟在后宫之中,太后与皇后都姓纪,任何一方的势力过大,都不是帝王之道讲究制衡下理应出现的局面。
而他当时也确实浑到了极点,借着内阁递的这个台阶,便真的动了让夏绫做皇妃的心思。
他与夏绫,那年都只有十八岁,都以为自己血气方刚,都不认得世上还有妥协二字。所以当二人都在一件根本不可能轻易解决的事情中撞得头破血流后,便以为伤害对方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何其幼稚,又何其可悲。
宁澈伸出手,指尖在两封诏书上徐徐掠过,纸张摩挲着他手指上的纹络,那些一笔一划工整平直的字迹,看到最后,却只变成了“欲望”二字。
这是宁澈平生最渴望能做到的两件事。
其一,希望自己的双亲恩爱和乐。其二,希望夏绫能与他白首相依。
望着那两纸诏书,宁澈禁不住想,就算他全都要,那又能如何呢?他是皇帝啊,他可以为所欲为的。
他想的过于出神,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手里什么时候拿起了朱笔,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用的力气过大,竟将笔杆子生生撅成了两节。
宁澈盯着那笔杆断裂之处密匝的尖刺,好像突然就被狠扎了一下。
权力是个顶好的东西,能摧毁所有的不情愿,让一切都按照他的意志来进行。
可是在摧毁之后呢?
就如手中这断成两截的笔,他可以用蛮力将它折断,可是断面上所遗留的尖刺,依旧能将他戳的鲜血淋漓。
罢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头响起,认了吧。
认了他此生会永远背负着遗憾,认了他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儿子,认了他的命就是做个孤家寡人。
又一道闪电自窗外的天幕间划过,一室之内明明灭灭。
宁澈闭眼定了一瞬的心思,在随即而来的闷雷声中,双手持起了皇帝的玺印。
玉石坚寒,拿在手中有些沉重。他缓缓玉玺挪动到了诏书的上方,落款处写着“景熙五年”的地方。
就在朱印即将落下时,他却忽听得殿外隐约传来些喧闹。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心头闪过的那丝情绪能否被称为庆幸,似乎又有理由拖一拖这个折磨他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