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哥,我想找你要本书。”
  但很显然,他哥的好说话,不是冲他。
  宁澈一挑眉:“什么书?”
  宁潇放下筷子,不知道自己嘴边还沾着酱料:“造船的,我看你书房里头有。”
  一想起上回在西苑翻船的事宁澈就火大。他皱眉道:“你又憋什么馊主意呢?”
  “我看你的藏书还能有坏处吗?”宁潇小声嘟囔了句,“那说明你平时也没看啥正经玩意。”
  宁澈气的脸发青。但孩子难得有想读书的心,他不能不给,只不过嘴上不想吃亏。
  “臭小子,字还没认全呢,倒想起看书来了。”
  饭后,宁澈带夏绫和宁潇到了昭仁殿,此处为乾清宫东侧小殿,也是皇帝御用的藏书之所。殿内设有书案一方,宁澈习惯在此处看书习字,比起处理机要政务的御书房,这里显得要更文气一些。
  一进这间殿宇,夏绫从心中不禁先发了一声感叹。她忍不住抬头环顾四周,眼底散落了星星点点的碎光。这让她一下子想起来她在行宫日夜守着的那间书库,空气间弥散的书墨味如出一辙。
  她太喜欢这种地方了。
  宁澈在宁潇后背拍了一下:“想要什么,自己找去吧。”
  而后他转向夏绫,温声道:“乔乔,你如果有什么想看的,可以随时来拿。”
  夏绫点点头,问他说:“我能先在这里看看吗?”
  宁澈比了个手势,示意她请便。
  在御案背后,是一整排的书架,像一面屏风一样,直通到殿顶。夏绫缓缓在书架前走过,指尖在书脊上滑过,每掠过一次浸染过光阴的文字,都让她心中感到一阵战栗。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宁澈的书案上,那上面置着一轴半展开的书卷,应该就是从后面架子上拿下来的,宁澈大概最近正在看。
  夏绫好奇的凑近瞧了瞧,却诧异的发现,这书卷上的文字,写的是笔者对于其亲身经历的一次被倭寇劫掠的记述。隔着不会呐喊的文字,夏绫却依旧能读出写作之人在落笔之时内心的激荡。
  “寇贼冷刀寒似霜,父老热血尽凉。海涛涩涩天际茫。童稚哭求乳,废墟泣离殇。
  渔村本枕安宁世,何忍匪悍盗强。愿迎王师战盛昌。吾土不可染,吾心不可亡。”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这首《临江仙》是作者自己写的,文笔有限,献丑献丑,大家一笑而过就好,鞠躬~
  第34章 纸上倭文
  ◎天地广阔着呢。◎
  开篇短短几言,却字字泣血。夏绫同是苦过倭乱的人,还未阅及全文,便已共情到几乎湿了眼眶。
  宁澈见夏绫这样,知道她是看进去了。他思量片晌,忽问到:“乔乔,你觉得倭寇该打吗?”
  夏绫抬起头,几乎没有犹豫:“当然该打。”
  没有一个受过倭乱之苦的百姓,不期待着能将这群盗贼永远赶离自己的土地。
  宁澈点了点夏绫手中的书卷:“那你与这写作之人的观点是一样的。我姑且认为,在老百姓里,想打的人是大多数。”
  夏绫反诘:“不然呢?”
  “但是在文官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不想动兵的。”宁澈的指节轻轻在桌面上点着,“打一场仗,这其中牵涉的利益太多了。他们就像隔在中间的一块板子,上头我想打,底下老百姓也想打,可这块板子若是穿不透,那这场仗注定打不赢的。”
  夏绫垂眸看向手中的卷文:“对倭寇有多恨,这里面已经写的够清楚了,不用我在你面前再哭一遍苦。朝廷的事我不敢置喙太多,但只知道,若倭患不除,东南便永远会有我这样的人流离失所。”
  “所以我不时就会将这卷文拿出来读一读。”宁澈将书卷在夏绫手中抽离,又看了看这上面他已无比熟悉的文字,“乔乔,我真的也很恨倭乱,但你知道,大多数时候,我对于倭患的认知,不只是单单的一腔仇恨,更多的时候是来自于州府呈上来的各类奏报。看到的信息越多,要考虑的事情就越庞杂,里面有兵马,有钱粮,有人情,更有各层级之间的利益瓜葛。这些东西看多了,就越觉得这件事情就不仅仅是靠一腔豪情就能做成的,所以也会不自觉的去衡量,越拖反而却越犹豫不决。”
  “但这篇文章,却时时在提醒*我,倭患不是几个不疼不痒的数字,而是万民所泣,是大燕东南的一块毒疮。”
  说及此,宁澈忽忆起来一些从前的事。
  那时他在南边,隐了身份到军营中住过一段时间。
  军营中的兵勇多是一些村镇征召来的武夫,说话又有口音,宁澈总是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休息的时候就时常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旁研究舆图。
  几个兵痞子见他是个小白脸,时常明里暗里挤兑宁澈,找他麻烦。
  直到有一回,宁澈实在是被惹火了,跟那几个人在军营中打出手,还将领头的打掉了一颗门牙。
  从那之后,他倒是一战成名,许多军营中的兄弟都开始愿意带他一起了。
  这件事,恰好让时任宁波卫的长官戚嵩看到了。打了几回照面后,戚嵩愈发看重他,时常拍着他的肩膀爽朗笑道:“小兄弟,你有这力气和头脑,日后在战场上可要多杀敌军啊!”
  他常年手拿刀枪,力道没个轻重,经常把宁澈拍到想吐。
  后来,毫无预兆的一次,倭寇来犯。戚嵩一马当先,杀进了倭贼的阵营中。那场仗打的很惨烈,也让宁澈第一次见识到了,史书上所载的流血漂橹,究竟是何等人间地狱。
  燕军极艰难的赢得了那场战役,可戚嵩却被倭贼围困,血战至死。在他牺牲前,宁澈眼睁睁的看着那满身是血的军人,面朝北方高喊道:“皇上!臣,为国尽忠了!”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宁澈突然就明白了作为皇帝所肩负的责任到底是什么。
  夏绫问:“阿澈,那这篇卷文是谁写的?这位大人,或许能是位抗倭的良将。”
  宁澈却摇摇头:“这文章的作者早就找不到了。”
  夏绫诧异:“为何?写出这样磅礴的志向,却不留名姓吗?”
  “这也是听我爹说的,或许是怕被扣上言政帽子,这文章在传至御前时,便已是经翻录过的,并未署作者姓甚名谁。”宁澈若有所思,“我爹读后也觉得此文甚好,他也去查过这篇文章出自谁手,但似乎写作之人已经病故,就不了了之了。后来这文章又让人抄录封存,几经传抄,就更不知作者究竟为谁了。”
  夏绫不禁有些惋惜:“这样的才学与气度,若是还在世,只怕也会是位国之良才。”
  宁潇刚好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跑出来朝宁澈挥了挥他手中的书:“哥,我拿走了啊?”
  宁澈拿过来翻了两页,心里头管孩子那股火死灰复燃,腾一下又烧起来了。宁潇找的竟是本倭文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收进来的。原想着是开卷有益,可这小子能看懂什么啊?
  他气的将书往桌案上一拍:“这东西你能看得懂?”
  宁潇拿起书来展开给他哥看:“字看不懂,画还看不懂吗?我不用看字,看上面的画就行。”
  宁澈真是快被这玩物丧志的小崽子给气厥过去了。
  夏绫好奇的将那书拿过来,偏头看着封面上奇形怪状的东瀛文字,慢慢读了出来:“室町船舶勘造纪要……”
  宁澈猝然转头看向她,眼中的惊异却慢慢凝成了惊喜。
  “乔乔,这上面的字,你能认得?”
  夏绫点头道:“能看懂一些,但是认不全的。”
  “你怎么,怎么能看懂倭文的?”
  夏绫同他解释:“你知道,我爹从前就是打倭寇的。小时候家里有些从东瀛那边缴过来的东西,我就跟着他认了一些。后来是在行宫,书库里有好几本同东瀛相关的书籍,我闲来好奇,就自己跟着也学了一些。”
  宁澈从他书案的暗格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那你看看,这上面的意思你能看得懂吗?”
  夏绫展开信纸,皱着眉仔细看了一阵,颔首说:“大概能看明白个意思。好像是写这信的人在向收信的人打听,是否知道一个姓‘平野’的人的下落。但我是根据前后句半猜半蒙出来的,若是要我可丁可卯的译过来,暂时还做不到。”
  “你猜的倒是不错。”宁澈难掩心底的兴奋,“这是北镇抚司从南边截获的往来文书,有倭贼同一些有利益瓜葛的商人暗通款曲。对海那边的那块土地,我们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因此我十分需要身边有一批能看得懂倭文的人。”
  夏绫问:“那这封信你是怎么译出来的?”
  “还能怎么译出来?”宁澈失笑,“这是通倭的罪,传信的人落在锦衣卫手里,还怕刑讯不出来?”
  “唔,那这效率是低了点……”夏绫插起手臂,“那大燕朝这么多文官,就没有个你能用的人了?”
  “首先,科举又不考倭文,所以会的人的确不多。”宁澈说的有些无奈,“其次,这事我也不能大张旗鼓的贴榜招人去?否则,不光是那一堆花花肠子的文官,只怕连海那边都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了。所以这事还是先得捂着干,且得是心腹来干,等时机成熟了,再慢慢往外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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