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那一瞬,是他长久以来唯一一次失措的时刻,他想不到其他办法,却又不能停下来,只能跑进夜色和雨幕里,出了小区,往教工新村她住的地方去。
  一直跑到她家楼下,才发现她的窗口亮着灯。他松了口气,站在楼门口按她家的门铃。铃响了很久,没人来开门。他又在想她会不会晕倒在家里,已经打算去按邻居家的号码,想着应该可以从阳台翻过去……
  但门就在这时候开了,对讲机里没有任何声音,直接挂断。他拉开铁门,进了楼道,几步跑上二楼,看见她家的房门开着,她站在门里面,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看起来跟他一样狼狈,或者更准确地说,更加狼狈,衣服和头发都淋湿了,工装短裤和小腿上一片脏污,一线殷红的血正混杂着雨水从手臂上蜿蜒流下来,面色和嘴唇都很苍白。
  但她好好地站在那里,甚至正把手机贴在耳边,用无所谓地口气说:“……真没事,就是感应器不知道怎么失效了,我一会儿联系网店客服,买的时候他们说,如果用不到十四天出问题可以换新的……”
  电话对面说了句什么,她又道:“……嗯,放心,我好好在家呢。好的,礼拜天外婆家吃饭……”
  话是笑着说的,望向他的目光却有些冷淡,她只是侧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进屋。
  他于是走进去,她在他身后关上门,电话也刚好挂断。
  他开口问:“你怎么了?”
  她说:“动态在地铁上被人撞掉了……”
  看样子应该也是刚到家,她还穿着鞋,这时候才弯腰拉松鞋带,两只脚互相踩着脱掉,走进卫生间,撸起 t 恤袖子,看手臂上流血的地方。
  他没说话,只是跟着她过去,拉开书包,拿出棉签和酒精,洗了手,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替她拆感应器。
  她看着他做,也没说话。
  “摔倒了?”他问,小心揭着装置周围的胶布。
  “没,”她看了眼自己的裤子和腿,回答,“那时候着急回家,跑了一段,出了地铁站一下子觉得低血糖了,来不及找地方躲雨,就坐在街边地上翻书包喝的葡萄糖。”
  “到家之后测过指尖血吗?”他又问。
  “测了。”她答,“还是有点低,3.8,所以又喝了一瓶葡萄糖。”
  她做得很好。他再次觉得,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但他继续问:“晚餐前打了几个单位,吃了什么?”
  “今天在外面吃的,餐前还是六个单位速效,”她回答,说到一半,声音低下去,“可能碳水吃的少吧,又喝了一点酒……”
  “喝的什么,大概多少?”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她。
  她说:“白的,好像是 52 度的五粮液,一盅。”
  他无语了,低头默默处理伤口。
  她察觉到他态度里的批评,他教过她怎么算剂量,告诉过她不要喝酒,因为酒精抑制肝糖元释放。她都记得,也知道是自己的错,但还是解释得挺冲,说:“我今天是跟包工头和甲方吃饭,我也没想到他们点得全是肉,一点碳水都没有,一桌人坐那儿,我又不能说先给我来碗饭……”
  他仍旧没说话。胶布已经揭完了,他小心地把感应器取下来。
  她扭着头看着,突然发现针的形状不对劲,好像被撞歪了,又好像短了一截。她一下子害怕起来,拖着哭腔问:“……是不是断在里面了?”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把感应器放到洗手台上仔细看了看。卫生间里的灯光不够亮,他开了手机电筒照着,把那根针夹出来,确认是完整的,才说:“只是缩进去了,没有断。”
  两个人都稍稍安心。他开始给她处理伤口,把手臂上的血冲洗干净,听到她抽鼻子的声音,抬起头才发现她在哭,嘴角弯下去,不停地流眼泪。
  “怎么了?很疼吗?”他赶紧问。
  她摇摇头,还是哭。
  他说:“已经不流血了,伤口也不大,你看。”
  哄着她似地。
  她不好意思起来,一只手捂着脸说:“你让我哭一会儿,我就哭一会儿……”
  他从旁边盒子里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没再看她,就让她哭一会儿,知道她这是一直等到确定没事了,才把情绪都宣泄出来。他只管默默替她处理完伤口,再出了卫生间,到外面沙发上坐着,等她拿出新的感应器,替她重新打上。
  事情就这么一件一件做着,她渐渐平静,歉意地解释:“……今天好多倒霉事凑在一起,有点难过,我不该跟你撒气的,谢谢你赶过来。”
  他摇摇头笑了,轻声说:“不要紧。”
  她看着他,想问,你怎么又笑我?却忽然想起他对她说过的,他笑,是因为觉得很可爱。
  极远处一阵隐隐的雷声滚过,隔窗传来雨声,细细密密,潮湿地重复,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仿佛没有尽头,更显出此刻的宁静。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说我该走了,但他没有。两个人都没讲话,连呼吸都放轻了,很珍惜地过着这一秒一秒。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问:“辛勤,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次,她没叫他辛医生。
  但辛勤仍旧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他看起来有些苍白,俯身从书包里拿出一小支液体葡萄糖,拇指轻微地颤抖,按下去,折断瓶盖,仰头把里面塑料味儿的甜水喝完。
  寂静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或者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要说。
  她却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以为这就代表着他的回答,心失落下去,人站起来,说:“好吧,我明白了,我去给你拿把伞。”
  但他突然拉住她的手,她回头,看见他正掀起 t 恤下摆。
  不知是方才低血糖的影响,还是因为此刻突如其来的气愤和紧张,她手脚发软,瞳孔巨震。虽然已经在心里肖想过好几次,忽然在这样的时刻成了真,凌田还是惊了。
  她的确喜欢他,因为他脸帅身材好,但更因为她相信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要是他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在她面前脱衣服,要跟她做什么,她真的会唾弃他的坟墓,怀疑整个世界和人生。
  一脚差点踢过去,也差点喊出来,你干嘛!??!却也已经看见他 t 恤下面系着一条带口袋的束带,从那里拖出一根透明的细管连到他腹部的一侧,那是一台胰岛素泵。在他腹部的另一侧,戴着跟她手臂上一样的一枚椭圆形白色的动态传感器。
  他们是一样的。
  “凌田,”辛勤看着她问,“你会不会怪我骗你?”
  凌田站在那里,过了她一生当中最漫长的一秒钟。
  在那一秒的时间里,她想起他们认识以来许许多多的时刻——
  他在抢救室里按住她的手臂,告诉她很快就会好的,她不会死。
  他在她确诊之后给她做健康宣教,对她说没关系的,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
  他那么清楚地知道她每个阶段的感受,酮症酸中毒的时候喝水会觉得恶心,打甘精胰岛素会比门冬更疼一点,每天四针的注射会遇到哪些奇奇怪怪的意外。
  他甚至猜到她想靠不吃东西打速效过体检,他告诉过她隐糖的坏处,说她很勇敢,才刚确诊就能说出来,有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都没办法跟这个病和解。
  还有,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跟那些很小就确诊一型的孩子比起来,她经历和面对的实在不算什么。而他回答,不能这么比,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你的痛苦没有别人严重,你就不应该感到痛苦。
  以及她穿着小红鞋与他约会的那个夜晚,他问她,你是不是很介意这个病?她对他说,是的,我当然介意。
  ……
  忽然之间,那些她原以为只是专业知识,或者仅仅出于安慰和鼓励的话,某一刻一个短暂的停顿,他望向她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几岁?”
  “八岁。”他说,不必任何解释就知道她在问什么,那是他被确诊的年纪。
  他们是一样的。
  要说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他开始得更早,已经走过一段更长的路。
  她几乎立刻就落泪了。
  他站起来,有些无措地说:“对不起,不想惹你哭的……”
  她还是没说话,只是展臂抱住了他,埋头在他肩上,抱得很紧很紧。
  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被这样拥抱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一双手迟疑地抚上她的头发和背脊,而后心慢慢落定,也将她抱紧。
  第30章 像午夜的萤火虫找到同伴
  那天夜里,凌田和辛勤拥抱了很久,也聊了很久。
  她一直不问他什么时候走,他便也不说,心想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吧,酒精的降糖作用可能持续好几个小时,虽然她喝的不算多,但还是有可能再次发生低血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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