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尤其是夜市这一段,映着雨后的积水,简直是流光溢彩。热火朝天的饭馆、直摆到马路中心的各色地摊、吆喝的商贩、隐隐传出鬼哭狼嚎的ktv、情侣满座的廉价咖啡馆、播着小苹果的水果铺、灯光红融融的按摩屋、蔫了花骨朵的花店、霓虹招牌闪个不停……窄窄一条街,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洋溢的生活气息足够把冬夜的寒冷逼退到三米之外。
徐知宜的将脸埋在围巾堆里,骑着灰扑扑的自行车,轻车路熟地穿过这条最繁华的夜市,一路拐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弄堂。
有时候,天堂与地狱,就隔了一条街。
这条小弄堂建于70年代,旧得仿佛随时一阵风,就能将整排楼齐刷刷吹倒。
如今更是鱼龙混杂,白日静,到了夜晚更静。
偶尔有人走动,也是东张西望、蹑手蹑脚。敲个门,也弄得像地下党接头般谨慎。
徐知宜熟门熟路将自行车架在一家灯光昏暗的杂货铺门口。
杂货铺开了扇小窗,红色油漆斑驳,露出朽了一半的木框本色。一盏裸着的灯泡低低悬在窗口,被风吹得一荡一晃。
“胖老板——”徐知宜浑不在意地冲窗户里招呼。
一个乱糟糟的鸟窝头,小心探了一半出来,左右瞄了一眼,见是徐知宜,又忙探了另外半个头出来。
“徐小姐——”胖老板裂开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黄斑斑的一口大板牙:“这么快药就吃光啦?”
“胖老板,你上次卖给我的药,一点用也没有?你不是也学别人卖假药吧?”徐知宜气势汹汹的敲了敲遮掩的窗板:“搞得我晚上睡不着,白天直想睡。”
“哟,我要是卖假药,哪儿能混到今天啊。全是亲戚从三甲医院里搞出来的,绝对正规渠道、质量三包。”胖老板就差没指天发誓。
“那是过期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自己也吃呢。”胖老板信誓旦旦:“利眠灵每晚两粒,头一挨枕头,我媳妇儿把我踹床底下都不醒。”
“你媳妇儿好腿功!”徐知宜赞到:“那白天吃的,有更提神点儿的吗?”
“有!只要你想要,我这儿什么没有啊?对了,还进了一批尼古丁胶囊,比抽两包烟还强。”
“就再信你一次。”徐知宜从口袋里掏了钱给他。
“哟,信字边儿上能立人。我这么大个人,你还信不过啊?”胖老板从窗户底下的隔板处,摸了两个小瓶子,外加一个绿盒子,用粗胖的大手遮挡了一下,塞到徐知宜袖子里。
徐知宜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胖老板,你又不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儿,不就卖点处方药、兴奋剂吗,至于这样嘛。”
“小心驶得万年舟,这条街上卖粉的多,万一把我给误伤了,说不清啊。”胖老板笑呵呵收了钱,把窗板一拉,遮了大半,连头也缩回去了。
徐知宜将药从袖子里抖出来,放进大衣口袋里,踢开脚架,跨上车,晃晃悠悠朝外骑去。
她单薄的背影,转眼便离开了杂货铺那点昏黄光晕的范围,被浓黑的夜色吞没在弄堂深处。
药放在口袋里,心里也像有了底气。
她不慌不忙骑车从黑暗中钻出来,又回到夜市,绕到后面的美食街,进了邓五的烧烤店。
一撩帘子,烟熏火燎的烤秋刀鱼香味便驱散了冬夜的阴寒。
徐知宜熟门熟路地向着自己的老位置走去,那是整个大厅里,唯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因有前面的吧台挡住,视线不好,几乎没有人愿意坐。
没想到邓五却殷勤地上前,想要把她往别桌引。
她顿足,挑眉狐疑地看向邓五,这才发现他今日有点不对劲。
他原本就笑意殷勤的一张脸,此刻更是红光满面,双眼亢奋地闪着光,简直比坠入爱河中的小姑娘还要梦幻。
“小五,你这是中彩票了?”徐知宜纳闷。
“嘘——”邓五竖起食指,少女般娇羞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悄悄一扯徐知宜的衣袖,将带她往里一带,神秘兮兮:“别人我都不告诉——今天我这小庙来了大菩萨。菩萨坐了你的座儿,我给送你一碟凉拌豆腐、哦不,还是芝麻八爪鱼吧,你将就和学生们坐一回。”
原本浑不在意的徐知宜,倒是被勾起了一点兴趣,她略微探头向里望去——视线居然被一大盆临时搬过来的发财树给挡住了。
她干脆向里走了几步,在烟雾缭绕中,她看见了菩萨——的背影。
“嘘——徐教授,快别看,扰了客人,就没下回了。”邓五着急地扯着收钱的腰包带子,想要把徐知宜拖走,又担心动作太大反而引人注目。
可惜迟了!
原本背对着外面的男人,已经闻声转过头,那张英挺的脸,安安静静望过来,连发财树繁茂的枝叶,也被衬得暗淡无光,整间闹哄哄的小店,都像突然剥光了伪装,露出粗拙的原形。
就在邓五尴尬地想要把徐知宜强行拖走时,那男人反而主动冲这边点点头,晃了一下手中烧酒杯——
“徐教授,不嫌弃的话,一起喝一杯?”
徐知宜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个时候转身走掉,走到一群醉醺醺划拳的学生当中坐下来,未免落了下乘。
于是她也点点头,走过去。
邓五松口气,喃喃自语,我说今天怎么有大神上门,原来事出有因啊。
“看不出,我们还挺有缘。”沈肆接过邓五重新摆上台的酒杯,替徐知宜倒上,又转头对邓五吩咐:“五哥是吧?把平日徐教授爱吃的每样来一份。”
徐知宜不动声色,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甘冽的酒冲到喉咙才释放威力,火辣辣的快感,令她整个人稍微松弛一点。
她也不知为何,面对沈肆总是没法放松警惕,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强烈的危险气息。
此刻被酒精舒缓了情绪,她松开缠在脖子上的围巾,下意识看向沈肆,愣了一下。
他的脖子上也挂了一条长长的黑羊绒围巾。只是一看就价值不菲,细腻的羊绒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软糯糯的,特别细滑温暖,引人想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去。
“我们俩还真是天天都能偶遇呢。”徐知宜放下酒杯,身体靠向椅背,这是她熟悉的地盘,但却不是他会出没的地方。
“徐教授,你讲点道理。明明是我先来。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棍。”说完沈肆好似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忍不住笑了一笑,那笑容像蜡烛爆出的灯花,火星飞溅灼人眼目。
“是吗?那我们这缘分还真特别。你第一次光顾这家小店就能叫出邓五的名字,还知道我是常客,连他清楚我的口味都知道了。你调查过我?”徐知宜习惯性眯起眼,从口袋里抽出烟,点燃,吸一口,轻轻吐出。
“这还需要调查吗?邓五日式烧烤店那么大个招牌挂着,客人们一口一个五哥叫着,我又不是聋子,再说老板都能扯着你的袖子讲话了,可见你不是第一回 上门。要连熟客的口味都记不住,这家店也不用开了。”沈肆慢条斯理地,挑破一条秋刀鱼,用筷子捻了一点点肉,放在嘴里。
徐知宜低头一想,他说的合情合理。况自己也是因买药,错过了食堂饭点,临时来找点东西填肚子。
然而——直觉告诉她,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这样光彩熠熠的大明星,怎么可能出现在如此不起眼的小居酒屋。
档次明显不搭。
最关键是,邓五油腻腻小店,并无任何吸引人的特色。也就不存在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说法。
他一定另有目的。
但徐知宜不想挑破,只浅笑不语,连喝了两杯酒,苍白的脸有了点颜色。
邓五上了徐知宜爱吃的味付海螺、甜虾、芥末八爪鱼、海藻、拌豆腐等几味凉菜。
徐知宜一样样专心吃起来。
“你只吃前菜?”沈肆好奇地打量她。
“喝酒吃什么主食?”徐知宜纳闷:“难道要塞一肚子寿司,然后喝酒下去发酵成醪糟?”
“烤牛舌味道其实不错。”沈肆没话找话。
“听说吃哪儿补哪儿,我暂时没兴趣变长舌妇。”徐知宜抬头看了沈肆一眼:“你再补就过头了。还是多吃点儿别的吧。”
沈肆摇摇头,一脸认真:“还是得补,不然追不上你的进度。你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呛死人。”
“没想到我还有这技能。”徐知宜微笑,一斗嘴,忽然觉得距离一下就近了:“说吧,你对我到底有什么可好奇的?我的专业明显和你不对口。”
沈肆正好吃了一口被烤得香酥弹嫩的牛舌,对吧台里,频频望过来的邓五,比划了一个赞的手势。
邓五立即小姑娘一样害羞地低下头抿嘴笑了。
看得徐知宜目瞪口呆:“邓五这抠脚汉子,还有这么娇羞的一面。”
沈肆闻言即觉吃在嘴里的东西,顿时有股臭豆腐烂脚丫子的味道,他嫌弃地将筷子搁下,喝了口酒漱口:“你终于还是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