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皇后丢开了叶子,那叶子已经完全失了叶子的形,成了长长的一条,一道道压痕渗着绿汁。乍一看,像条扭曲的虫子。皇后淡淡一笑,不甚在意地撑着凤头扶手站起来,“哦?我们的人不是连她们冬苑都进不去吗?还有什么可说的?”
  宫女连忙跟在她身后,反手一抹小香炉,把那烤得滚烫的佛珠串一抓,收进袖子里。手腕上一阵刺痛,她咬着牙不敢出声,缓了缓才挤出来笑笑的声音,“这哪用进冬苑呀,六王爷除了第一晚,天天早上的梳洗用具都是往林氏房里送的。那林氏倒是勤勉,晚上服侍完王爷,一早拉着六王爷伉俪情深地去伺候六王妃早饭。她带着六王爷的早饭去,王爷自己吃完了,千叮咛万嘱咐剩下的几个面粉团子都要给林氏房间送回去,一点渣渣都不给王妃留的。”宫女笑道,“这不摆明了去耀武扬威的吗?”
  皇后转身在靠榻坐下,抬着眉瞪着眼,标准的惊讶神情,“这就专宠了?就没在王妃房里过过夜?”
  其实泽王府里那位颜氏,也是专宠的。即便现在她有孕了,劝着泽王爷到别房去,王爷后半夜还是绕回她房里。宫女避重就轻道,“说起来,那林氏也忒没良心了,听说婚前六王妃同她感情挺好的,还同意提她做侧妃的呢。要是当时真提了她,现在她拿捏着六王爷,还不翻天了。”
  皇后嗤笑一声,共侍一夫,能感情好?齐人之福,那是聋子瞎子的福气。谁有能耐看不见那一府一宫的泪与恨,谁才有本事享这福。
  皇后想起了自己的心善,于是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那看来泽王府里还算是太平的,人家正经当过学徒的,都没林家那位庶女闹腾。老六也是撞了邪了,那么个如花似玉的王妃,就是看不见。”
  宫女见皇后脸上的恨色散得差不多了,心里暗松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噗地一声笑得收不住,哈哈哈、哈哈哈,笑得皇后也莫名跟着她笑起来,连连打她。宫女大喘了两口气,伏在皇后耳边,边笑边道,“哪里能怪六王爷呀,要说起来,那林氏是真厉害。前些日子六王爷刚做的一身衣服,进冬苑歇了个觉,从里衣到袍子,全扯坏了,里面带子都断了~”
  皇后身子往后一退,捂着嘴,纯洁的眼睛惊得老圆,明知故问,“老六跟人打架了?”
  宫女笑着压低声音,“六王爷说,是他嫌衣服繁琐,自己扯坏的,因为赶着上床睡觉…林氏那张床,噗~娘娘也是知道的…”
  天阴阴的,坤德殿里关了正堂的门。庭外只见殿门紧闭,门缝传出来丝丝听不真切的女人声音,分不出是疼得嘶嘶的抽气,还是乐得吃吃的笑声。
  声也迷蒙,光也迷蒙,雨水下不尽兴,阳光也照不进屋里去。
  那串佛珠,后来还是在小香炉上找到了,香炉早冷了下来,佛珠完好无损,并没有熏黑,一如既往地冷、硬、硌人的手。皇后无声把佛珠串捏在手里,捏得紧些、再紧些,拿自己的手心去稳妥地包裹着它。她望着一屋熟悉的幽暗,浮尘飞舞,看久了,那浮尘通体金光,像一屋黄金碎屑。
  管你朝南朝北的屋子,人在屋檐下,便都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久了,便成正路了。
  三十二章
  林潋向来是不喜欢谷雨的。谷雨前有个清明节,谷雨后有个端午节,谷雨夹在中间,勤勤恳恳地下着雨,尽力让自己名副其实些。然而它终究不是任何的节日,没有任何人会去庆祝。
  那几日间,她的双胞胎姐姐总闹着要吃甜的,姨娘于是在她们的咸菜上撒糖。说这是姑苏人的吃法,姐姐笑说姑苏人日日过生辰。其实真的不好吃,比平常齁咸的还难吃。
  林潋住进西苑以后,林渊每年会在谷雨前后让林潋到她房里随便挑一件东西走,林潋不敢真拿。林渊把机关图册塞给她,“你是不是喜欢这些?送你。”林潋拿回房看完了,记下笔记,还是原封不动给林渊送回去。林渊房里书太多,林潋还了,她也没留意。
  谷雨在四月底,在林潋的记忆里,那总是个淅淅沥沥的日子。
  然而今年的谷雨无雨。天上飘着云,一怀抱的雨,撑着不下。
  沈嫣一大早起床,隔三差五地仰起脸,双手合十朝天上拜拜,“别下雨啊,”想起皇帝专门去祭祀求雨,又把祈祷改得严谨些,“今天别下。”脸蛋在天光下,显得异常的白,于是睫毛更为黑而密,密而卷。林潋从旁边望过去,那睫毛弯弯的,仿佛一道空中的小船。
  沈嫣起得早,连带着林潋也起得早,两人送了黄明宇进宫早朝,林潋回了趟林府东苑。林老爷带着林意扬到北月支援去了,林潋给林夫人磕完头便算完了礼节,风风火火地赶到西苑,拜了拜林渊就想走。林渊叫停她,笑吟吟地,“赶什么?”
  其实林潋也不知自己赶什么。阿嫣并不知道她的生辰,赶回家去也不过是呆在一起,两个人头对着头在罗汉榻上,听曼霓和青玉讲不完的汇报,谁谁家送礼若干贺她们新府落成,她们回礼若干。有时候沈嫣叫回多一些,那家臣子一向对六王爷好;有时候叫回少一些,因为最近泽王府也收添丁礼,姨娘的孩子,礼都送得不大,回礼自然也回不大,六王府不能抢了皇兄的风头。其实林潋也乐得回礼回少些,但每次听见她们事事要跟在泽王府后,总要嘟嘟嘴。
  林渊今日特别啰嗦,跟林潋扯东扯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站起来,“走吧,去你府里玩。先说好,我没备礼物给你啊。老规矩,要什么自己拿。”
  林潋这才发现林渊在她来之前就已换好衣裳了,穿着一套便于行动的公子装,前后各一片绣纹挡膝,里面一条袴子。林潋害羞地笑了笑,“长姐年年都记得。”
  林渊笑道,“那你怎么年年都这么意外?”
  林潋想了想,“长姐来玩当然好,但不要跟阿嫣说我生辰啊。”林渊疑惑地眨眨眼,林潋又说,“免得她自责,又麻烦。”
  林渊挑着一边眉毛笑道,“你自己不说,她自然不知道。有什么好自责的?”
  “你不知道她,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早上起床打个喷嚏她都要怨自己晚上没给我盖被子。”林潋努着嘴笑,勉勉强强的表情,说不清是真抱怨,还是带了点以为人家看不出的炫耀。
  林渊被她这暗戳戳的小表情齁得打了个颤,竟没听出林潋话里的漏洞。
  两人的府虽然隔得近,但闺秀出门,只隔一条街都是该坐马车的。林潋靠在侧门等着下人套马,“总是听说长姐爱马,其实都没见过你骑马。”
  “城里有什么好骑的。”
  “她们说我受罚那天,长姐是骑马回来的。”
  林渊笑道,“怎么的,想骑马?”
  “我不会。”
  林渊让下人把马牵了回去,换了一匹高头大马来,自己一踩踏凳飞了上去,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伸给林潋,“来。”
  “啊?现在,今天?”
  “今天你说的话都会成真的,所以小心开口啊。”
  林潋笑着把手给她。林渊在上拉着,几个丫鬟婆子在下托着,林潋七手八脚地爬到了林渊身后。往下一看,足有一层楼那么高,像跨在了屋顶上似的,吓得连忙搂紧了林渊。林渊哈哈大笑,“你脚蹬踩好了没呀?别掉下去了。”
  “踩、踩什么?”
  下人又围上来牵着林潋吓麻掉的脚套进脚蹬里。林渊一手捂着林潋箍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双脚一夹马肚子,林潋哇啊啊啊,林渊哈哈哈哈地一路飞回王府。
  六王府门与泽王爷的亲王府不同,没有三开间的高大门楼,更没有七七四十九粒金门钉,不过是两片窄窄的朱漆门板,旁边两条金漆柱子,看着甚至比普通臣子的府邸还要低调些,八人抬的大轿子都要侧一侧才能过。要不是林渊最近来过几次,她们这样骑着马飞奔,真能三过王府而找不着。
  林渊有心吓妹妹玩,高头大马直冲到了府门前才“嘶~”地仰天长啸一声,马前脚高抬,一下刹住了。府门立刻打开,小青带着人连忙来抱一条软趴趴的林二夫人滚下马。青玉皱着眉看林渊一踏马背跳下来,连蹋凳都懒得给她拿。
  “带着潋潋这样招摇,”青玉小声道。
  “她没骑过马。”林渊讨好地笑了笑,“里面好了没?我拉着她东扯西扯的,努力拖了好些时间了。”
  青玉嗯了一声,转身去扶着晕乎乎的二夫人进了府。
  经过前庭,沿着西廊往里走,忽然转了个弯,拐进楠榭正堂里。林潋这才醒了,压着小青自己站直了身,四处望望,“诶,怎么经这里回冬苑?”楠榭也是能到冬苑的,绕路些。但终是爷的地方,平常她们都少来。
  青玉和林渊对视一笑,小青拉着林潋跑到楠榭后的水台。放眼望去,今日的湖边围着一圈大花盆,粉白苍兰、簇锦桃花、娇媚月季…湖岸本就种着不少杨柳,现下杨柳上皆绑着五彩淡色的丝带,飘飘扬扬地衬在那红的粉的后头,显得绿的更翠,粉的更娇,红的更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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