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贺青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授业时日虽然不长,学生却受益匪浅。”
  老瞎子忽笑了:“想不到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更想不到,你我都还记得……可惜,你只学了坏的,没学到好的。而且现在看来,你还学得越来越坏了。”
  贺青冥道:“学生不肖,可有些事,学生不能不管。”
  “你管得过来么?”
  “但求无悔。”
  “好!好一个但求无悔!”老瞎子大笑道,“倒也不愧是我袁师道的学生!”
  袁师道!
  饶是柳无咎已猜到了,贺青冥与他关系匪浅,却也猜不到这个老瞎子竟是袁师道。
  这个名字,他曾在书上读到过,袁师道是游方道人,也是一代大儒,只是十二年前,长安之乱后,他便销声匿迹了。
  原来却在这里。
  却还在这里。
  贺青冥的老师,自然也算得他的师祖,柳无咎本已随贺青冥一同跪地行礼,而今又再叩首。
  袁师道又道:“听说你已入了江湖,改了姓名,还收了一名弟子?”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就是学生的弟子。”
  袁师道一怔,笑道:“原来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他又提起那盏破破烂烂的灯笼,大步流星,迈向来时路。
  “我走了,你们好自为之!”
  只留下二人,和一扇等待着被打开的大门。
  第188章
  门后, 却是一条狭长的甬道,顶上挂满了缤纷的灯笼,五光十色, 形态各异, 却都十分可掬, 任何人来看了,也不会以为他们是要走向冥市,倒像是过了新年一般。
  常人一年之中, 只过一次新年,冥市的人, 却要三百六十日, 天天都过年。他们来历不明,下落不明, 有时候前一天还活着, 后一天便要死于毒酒, 死于刀剑,死于同伴的背叛或者仇人的暗杀, 或是没有人来杀他们, 他们却也老了病了,躺倒在随便哪一个街口,与大地共枕,与老天同眠。
  所以, 每一天,他们都要过成新年,都要无比地快活,无比地热闹。
  贺青冥二人已体会到了这种热闹,或者说——喧嚣。
  什么人都在, 什么把戏都有,什么打铁的、叫卖的、行酒的猜拳的……简直是人声鼎沸。
  这种地方,要怎么找到凝夜紫的来处?
  贺青冥道:“凝夜紫既是口脂,问问姑娘家,兴许可以找到。”
  他们走完一条街,却一个姑娘也没看见。有人给他们问的烦了,喝道:“要找姑娘?去窑子啊!”
  贺青冥道:“那里有凝夜紫吗?”
  方才还闹腾得要吵翻天的一群人突然安静了。
  一赤膊大汉道:“凝夜紫?你找凝夜紫那玩意干嘛?”
  “我找它的主人。”
  话音一落,一时间刀光剑光交错争鸣,十八般兵器一齐亮相,将他们团团围住。
  贺青冥一瞥众人,道:“各位,这是何意?”
  赤膊大汉冷笑道:“老大说了,杀无赦!”
  众人一拥而上,怒喝着,咆哮着,要将他们剁成肉泥!
  贺青冥却只退了一步,他也并不是后退,而是要让柳无咎腾出手来。
  一瞬间的光芒,一瞬间的交锋。
  柳无咎收剑入鞘,一群人倒在地上,像摔成十数瓣的西瓜,吱哇乱叫。
  赤膊大汉目中似已恐惧,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柳无咎。”
  “柳无咎?”一群人面面相觑,似乎惊讶,似乎怔愣,“那个柳无咎?那他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正是。”
  难怪他们打不过……等等!
  “青冥剑主怎么可能是个病鬼!?老大也没说长这样啊!”
  贺青冥疑惑道:“你们老大认得我?”
  从前认得,现在却不知认不认得出了。
  柳无咎很奇怪。冥市里的人,原本脸色各不相同,但当他们知道贺青冥是谁之后,通通换作了一副笑脸,若说是敬畏他、讨好他,可他们的笑容之中,又多了一分诡异的亲近。
  不过,当他们被请到一处大堂,看见虎椅上坐着的那位传说中的“老大”的时候,柳无咎便不再奇怪了。
  这个所谓的“老大”,却不是哪个威武的汉子,而是一个十足妩媚多情的女人,而且她的唇上,正涂着凝夜紫,正有那抹幽幽的香气。
  柳媚儿一见到他们,便笑得合不拢嘴,又赶紧从宝座上下来迎接,又叫人备好酒水点心,席上还装作不经心地问贺青冥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山珍还是海味,茶还是酒,饮食上有没有什么忌口。
  贺青冥还没有回答,柳无咎一气已报完了。
  柳媚儿微微惊讶,贺青冥道:“抱歉,我如今有恙在身,饮食上清淡一些便好。”
  柳媚儿便叫人撤下了几道大菜,却托着腮,眼睛一眨一眨地瞧他,关心道:“话虽如此,青冥剑主更要好生注意身子,我这里还有几味奇珍药材,不如我让人送——”
  柳无咎打断她道:“不必了。”
  柳媚儿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婉拒了她,她又道:“济海楼一别,已有数月,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地重逢,这真是天赐的缘分。青冥剑主,不如你在这里多住几天,也好一洗旅途风尘,以便将养。”
  柳无咎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你问一件事。”
  “噢?何事?”柳媚儿听闻,又笑道,“难不成……是问我唇上的凝夜紫?”
  贺青冥道:“你知道?”
  “若是这件事,你们便不必再问了。”柳媚儿道,“‘举目见日’也好,‘庭燎之光’也罢,都是我写的。不得不说,贺小公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就是爱玩爱闹,也爱凑热闹,可惜这次时机不巧,竟给他卷入了不夜侯父子的恩怨之中。”
  贺青冥道:“那你可知道现下星阑在何处?”
  “我自然知道。”柳媚儿道,“就在兴庆坊西,昌宁街那处荒郊废宅。”
  “……原来是那里。”贺青冥神色不动,却似已有一丝哀伤。
  柳媚儿奇道:“青冥剑主去过那儿?”
  贺青冥道:“那里原是贺园,是我曾经的家。”
  柳媚儿神情一动,喃喃道:“竟是这样。”
  柳无咎忽道:“你是怎么知道他在那的?”
  “怎么?柳公子信不过我么?”柳媚儿轻轻一笑,又正色道,“那日晚上,金乌他们袭击长安,却不只是侯府遭殃,我有几个兄弟也在附近受了伤,他们说,当时不夜侯与金乌对抗,有两个人从后门逃了出来,一个是贺小公子,另一个么,却是个中年人,还负伤昏迷了。他们逃出来后,一路来了兴庆坊,我看不惯金乌仗势欺人,还伤了我的手下弟兄,便趁着魔教四下搜查的时候,让人把他们带到废——贺园藏了起来。”
  贺青冥道:“那中年人应当是小重山掌门,张夜。”
  柳媚儿道:“难怪,难怪,我听贺小公子叫他什么掌门来着。”
  这时,院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异响,一人赶着前来,道:“老大!后,后厨有个乞丐偷东西吃!”
  柳媚儿道:“区区一个乞丐,难道你们还制不住他,还要来跟我禀报?”
  “虽是乞丐,可力气却大得很呐!兄弟们废了好大的劲,又用上了天网阵才抓住了他,有两个兄弟还挂了彩,现下如何处置,还请老大定夺!”
  柳媚儿闻言,登时怒道:“可恶!一个乞丐也敢来跟我逞威风!”
  她当即与贺青冥二人告辞,风风火火走了。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都觉此事略显蹊跷,于是便一道跟了过去。
  院子里早已是一塌糊涂,糊涂当中,却有一张大网,这张大网看似无甚稀奇,却是用世上极韧的天蚕金丝绞成,若有人被不幸网中,不动还好,动的愈厉害,就会被束缚得愈紧,金丝陷入血肉经脉,叫人几近窒息,活活被困死于此。
  贺青冥靠近了,俯首一看,那人衣衫破败,浑身脏污,也不知是哪个泥水坑里淌过,哪个荒草丛中滚过。不过,无论他从前怎样过,此刻手脚双双被缚,已动弹不得,就连一张脸也已被掩埋在荒乱的蓬发里边,好像已被野草埋没,辨不清本来面目。
  贺青冥蹲下身,忽地探手,撩开一绺乱发,于是他便见到了今生见过的最难看丑陋的一张脸:黑印、瘢痕,它们胡乱地爬满了这张脸,又叫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只依稀可见这还是一张男人的脸。
  这个男人突然睁开眼,这竟然是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它们张牙舞爪地怒视来人,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那些抓他的人,而是一个年轻的病秧子,于是瞬间十分震惊。
  柳媚儿道:“怎么又是他?”
  贺青冥起身道:“你认得他?”
  “不认得,不过,他之前已来过两次了,每一次都要捣乱,可惜前两次都给他逃了,这一次好不容易逮住了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叫这个叫花子知道,我柳叶刀可不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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