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
  一人忽道:“你……还在?”
  却是柳无咎,那个叫他胡思乱想的人。
  贺青冥道:“你来做什么?”
  柳无咎道:“黄姨说今晚要不醉不归,要我来拿凤曲。”
  贺青冥道:“那你便走错了,凤曲早藏在酒窖了,这里没有凤曲,只有她新酿的葡萄酒,也不知酿好了没有。”
  “……原来如此。”柳无咎慢慢低下头,又抬头望天,天上月渐渐浮出水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只是这时候还只有月,没有星辰,至于太阳?它总不见月,月也总不见它。
  他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若今夜有月,有葡萄酒,也已足够。”
  贺青冥道:“她一向海量,葡萄酒只怕灌不醉她。”
  柳无咎却道:“足令你我同醉。”
  贺青冥垂下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柳无咎道:“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明白?”
  贺青冥不答,柳无咎慢慢坐下来,慢慢道:“……是了,你不明白。”
  他竟为自己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怎么也喝不够。好像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斩不尽割不断的忧愁。
  等到他喝第三杯的时候,贺青冥制止了他,道:“再喝下去,你会醉。”
  柳无咎却道:“我早已醉了。”
  他瞧着贺青冥,却似在瞧着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
  贺青冥慢慢松开手,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好,好……”柳无咎似乎终于失望,他要夺走贺青冥手中的酒杯,他要彻底沉醉。
  贺青冥却抢先一步,蓦地一饮而尽。
  柳无咎恨道:“你连它也不给我?”
  贺青冥迟疑道:“我只是……”
  “只是?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办,只是要教导我,规劝我?”柳无咎道,“那么你为什么总偷偷瞧我?又生怕被我瞧去?为什么……为什么你待我好,却不爱我?不肯答应我?”
  贺青冥心头一颤,竟也蓦地流出一丝苦涩。
  “……其实你自己也不能再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柳无咎浑身酒气上涌,心脏已烫得很,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他又如何不怨?如何不恼?可是贺青冥是他的师父,是他的梦寐以求,他的求之不得。
  柳无咎道:“你说该怎么办?”
  贺青冥茫然若失,恍惚如堕云里雾里,道:“我也不知道。”
  “可我知道。”柳无咎流连过他脸庞,眷恋道,“我喜欢你,想抱你,吻你……”
  他竟抱住了贺青冥。
  贺青冥竟似乎不能挣脱,也不愿挣脱。
  “我要你做我师父,做我情人,也做我妻子……”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杯烈酒,就这么不容拒绝地灌入贺青冥的咽喉,又在贺青冥心头燃起一簇簇烟火。
  就好像昔年长安的烟花,人间尚繁华,贺青冥尚年少,一切都恰到好处,都还是最好的时候。那天他飞驰于乐游原上,跑马身后,漫天飞花、云霞都一齐怒放。
  柳无咎吻他的时候,贺青冥忽地明白了。
  就是那一刻。
  柳无咎第一次吻他的时候。
  也是这一刻。
  贺青冥忽地目眩神迷、心神恍惚,茫茫然不知所以,混沌不知所谓,只仿佛意乱情迷。
  他竟已不能再支撑自己。他浑身烧的好像一团烈火,却已软成一滩春水。
  柳无咎抱着他,把他抵在门上,又不依不休地来吻他。
  贺青冥想推开他,却只拽住了他的衣襟,想拒绝他,却在他碰到自己嘴唇的一刹那,便已放他闯入关隘。
  他不知为何如此,他只在柳无咎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情欲。
  他却也在柳无咎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自己的眼里竟也都是情欲。
  情还是欲?
  贺青冥已看不透了,他闭上眼,也抱住柳无咎。
  他终于回应他。
  “父亲!”
  一道呼唤却把他惊醒!
  他名义上的儿子,事实上的外甥在门外徘徊,他却在门内与他的弟子颠鸾倒凤,不可方休。
  贺青冥挣扎起来,猛地推开柳无咎!
  柳无咎退了几步,也似恍惚惊醒,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却见贺青冥衣衫不整,形容已乱。
  贺青冥冲了出去。
  他跑的那样快,日光也好、月华也罢,都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几乎是仓皇地一路奔逃,他要逃,逃开半生桎梏,逃开一世迷途!
  他要逃开那冷清清的家园,逃开那被业火焚烧过后的一地断壁残垣。
  他却又要逃向哪里?
  是西北那一座偶然邂逅的边陲小镇?还是狂风骤浪之中的济海高楼?
  是黑漆漆的地洞,阴森森的骷髅,还是三月的江南,江南的烟花?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还是无论哪里,都没有关系?因为无论哪里,都有一个人在那里。
  在那里,在这里,挥不尽,赶不走——有人在他心里。
  难怪,难怪。
  难怪他心中时时悸动。
  只可惜,他不敢去想。他始终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
  贺青冥的心终于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几乎要让他以为那是因为五蕴炽。但他终于不能再怪罪到任何东西。他想说服自己,想迷惑自己,可是再不能如此。
  他就是没有心,也还有一颗够用的脑子,排除一切不可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动了心。
  他动了不止一次心,他每一次动心,都只为着一个人,但每一次,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贺青冥忽然很想要笑,又很想要哭。
  他很想问一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是师徒,他已近而立,柳无咎却还未及冠,他已时日无多,柳无咎却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生。
  他已要步入死亡,柳无咎却才刚体会到生命的愉快。
  为什么老天偏要让他在最不应该动心的时候,对着最不应该动心的人动心?
  贺青冥气喘吁吁,终于仆倒。
  汗水落下,却好像粼粼的泪水。
  一日尽头,橘红的末日光辉洒下,叫地上的汗水变作心血。
  末日下,末路里,他终于懂得。
  柳无咎找到贺青冥的时候,他正把自己埋在一大堆书里。
  什么古今中外的风月诗集、话本,只怕都在这里了——贺青冥竟把黄娥的宝贝藏书一气翻箱倒柜!
  柳无咎道:“你这是……做什么?”
  贺青冥瞧着他道:“我想在书里求一个答案,却求之不得。”
  柳无咎几乎有些颤抖地道:“也许有时候,答案不在书里,而在你心里。”
  “也许……”贺青冥叹息,又忽道,“你可知问题是什么?”
  “……什么?”
  贺青冥道:“你过来。”
  柳无咎俯身倾听,贺青冥却搂着他,轻轻吻他。
  “我想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你。”
  第184章
  “父亲呢?”
  贺星阑脸色很难看。他又一次来找贺青冥, 却又一次没有找见。
  洛十三面露尴尬,道:“也许他有事。”
  “有事?有什么事?”贺星阑嗓音一下子拔高了,“难道他现在连子午盟的事都不管了吗?”
  洛十三道:“他身体不好, 何况你不是不明白, 自从天枢阁之后, 他早有隐退之意,子午盟也早晚该交到你手里。”
  “但不该是现在!”贺星阑恨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从前父亲说要隐退,是不愿再问江湖事, 但现在——那都只是借口!他没有功夫见我, 却有功夫跟柳无咎厮混!而且是从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
  “星阑!”洛十三肃声道, “他是你父亲, 你不该这么说他!”
  “我有说错么?”贺星阑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却不知在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
  他沉下脸,道:“我只恨没看出来姓柳的狼子野心。”
  枉他一直把柳无咎当作对手, 枉他一直跟柳无咎争来争去, 可人家跟他争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东西!
  洛十三顿了顿,叹道:“也许你误会他们了,也许他们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又是什么样?”贺星阑喝道,“所有人都传遍了——那个流言!”
  洛十三道:“你也知道那是流言!”
  “那告诉我真相是什么!”贺星阑恳求道, “洛伯伯,告诉我,父亲究竟去了哪里?”
  洛十三看见他的眼睛,那一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还有那一张,和她有几分肖似的脸。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 这样一张脸,他又如何忍心?
  贺星阑来到后山木屋。
  洛十三说,这些日子,贺青冥时常出入这里,也许他是要在这里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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