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柳无咎蓦地怔愣。
  贺青冥想着他?
  他却又心下自嘲:贺青冥想他,与想贺星阑也没有什么分别。
  柳无咎忽地侧眼,道:“你嫉妒我?”
  这无异于是一种挑衅,对于贺星阑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最不能忍受挑衅,何况这种挑衅还是来自于他最讨厌的人。
  贺星阑忽地出手!
  他是为着一时冲动出手的,但这股冲动早在他体内蛰伏了太多年,扎得他骨缝嘶哑低鸣,血液沸腾高叫,无数个日日夜夜,它们都在叫嚣:赶走他!赶走柳无咎!
  若不是柳无咎,贺青冥当年不会受伤。
  若不是柳无咎,他就是贺青冥最心爱的儿子,最亲密的人。
  柳无咎于他而言,是绊脚石,是眼中钉肉中刺,是横插一脚,是鸠占鹊巢。
  他已忍了很久,如今已忍无可忍。
  他却早不是柳无咎的对手,小的时候,他还可以骂柳无咎,可以摔他的碗,拽他的衣服,但到了如今,到了此刻,到了他们都用剑的这一刻,柳无咎只花了不到二十招的功夫,就制住了他。
  他的剑被柳无咎打落,插在地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这是一把很像青冥剑的剑,可惜它的样子再像青冥剑,也与青冥剑的威力差的太远。
  柳无咎的剑指在贺星阑身前,他的剑却并不像青冥剑。
  柳无咎道:“好自为之。”
  他收剑入鞘,他的声音里却并没有嫉恨,也没有恼怒,没有贺青冥,他已犯不着再跟贺星阑计较。
  只是他神色冷峻,一如归剑一刹那的寒光。
  “柳无咎!”
  贺星阑突地大喝。
  柳无咎要走,他却叫住了他。
  柳无咎忽泛起一抹嘲笑,他想为之留下的人不愿意见到他,而今叫住他的却是他不愿意见到的贺星阑。
  贺星阑双眼通红,胸膛不住起伏,周身已然颤抖。
  但这一切,柳无咎都看不见,他只听得见。
  他听见贺星阑控诉的怨言,听见他的愤怒,他的不甘。
  “凭什么!”贺星阑大声叫着,叫声又似哭声,“为什么!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凭什么你来了,父亲就看不见我了!凭什么他们说起他,就会说起你!我才是他唯一的孩子!我才该是他唯一的传人!”
  柳无咎没有走,却也没有动。
  他只是默然听着,好像那声音不是从贺星阑的喉头迸发,而是于他的心头呐喊。
  他们竟都不甘,且都为着一个人不甘。
  可他们却并不是同一种不甘。
  “说够了吗?”柳无咎轻飘飘地,好像在等一个孩子回话,“我已听够了。”
  他拔腿便走,殊不知他这一句话,这一个动作,已彻底激怒了贺星阑。
  在柳无咎眼里,他和贺青冥一体两位,世上只有贺青冥值得他与之对峙,为之留恋。
  在他眼里,贺星阑虽顶着“师弟”的名头,却只是贺青冥的儿子,他能停下来听这么一会功夫,是看在贺青冥的面子上。
  但在贺星阑眼里,柳无咎是他不愿意承认的“师兄”,是他父亲的弟子,是他的竞争对手。
  柳无咎这样说话,分明不把他放在对等的位置!这对贺星阑来说,无异于是羞辱!
  但柳无咎又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他心中也憋着一股子气,却又无从发泄?
  还是这只是又一次挑衅?
  无论如何,贺星阑终于愤怒!
  他怒上心头,气昏了头,竟一把拔出地上的佩剑,直要刺入柳无咎背心!
  这却是一记杀招,也是青冥剑法最致命的招式之一。
  一刹那,贺星阑动了杀心,这却是他和柳无咎都始料未及的事。
  虚空之中,似乎又闪着一点剑光。
  好像是青冥剑,好像他们中间总是隔着青冥剑。
  青冥剑是双刃剑,一刃刺向贺星阑,一刃刺向柳无咎,叫他们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两刃之间,却只隔着薄薄的一线,柳无咎与贺星阑所距不足十步,他已来不及反击,只一招反手格挡!
  这一下柳无咎也似有了杀气,贺星阑顿时虎口震动!
  杀气已凝结成冰,一时的意气已演变成经年搁置的恩怨。
  贺星阑又仗剑来刺!
  柳无咎也已做好了还手的准备。
  他却还没有还手,一人就已出手了。
  他们之间的青冥剑终于现身!
  贺青冥一剑挥来,洞穿坚冰,将两股缠斗的杀气化作天边将落未落的骤雨。
  雨已落下,一地复又平静。
  贺青冥慢慢转过身,慢慢道:“星阑,你太过分了。”
  “父亲!”
  贺青冥站在他们中间,贺星阑却只看见他挡在柳无咎身前。
  贺星阑喝道:“父亲!是他挑衅我!”
  “那你也不该对他下杀手!”
  贺青冥陡然怒喝。
  贺星阑霎时愣住了,柳无咎也愣了一下。
  贺青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过脾气了,他已很少生气。
  “还有你——!”贺青冥骂完那一个,又来骂这一个,“你——”
  他却似不知该如何骂他。
  柳无咎站在原地,道:“我又如何?”
  他好像在说:你骂我,我都听着。
  贺青冥低下头,掩去一闪而过的神色,不能叫柳无咎瞧见的神色。
  贺青冥淡淡道:“你不是要走吗?”
  柳无咎的心一下子全然冷了。
  他几次张嘴却又合上,最后道:“这就是你的回答?”
  贺青冥别开脸,道:“我不想赶你走。”
  “好,好……”柳无咎连连退步,几乎如玉山倾倒,“我走。”
  身后,贺青冥的脸色却已煞白。
  柳无咎消失的一刹那,他的眼睛里似要凝出两滴血泪。
  贺星阑却得意了,道:“可算走了,父亲,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从今以后?”贺青冥忽地茫然。
  “是啊,父亲,你这段日子不是跟他吵架,他不是惹了你生气,让你很不喜欢吗?这样的人,就不该留下。”
  贺青冥却还在喃喃:“从今以后……”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柳无咎了。
  想到此处,他忽地感到莫大的空虚、惘然。好像他心口忽地被人挖开了一块血肉似的。
  贺青冥只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他好像不是在走,而是在飞。贺星阑挽着他的手臂,却忽地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贺青冥竟在流血!
  血从他紧闭的嘴巴里渗出,又染红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父亲?父亲!”
  贺星阑疾声大呼,贺青冥却充耳不闻,只恍惚听见一道诅咒:人生八苦。
  八苦,八苦,这一回又是什么呢?
  柳无咎走了,去寻他自己的路了,贺星阑再不会找他的麻烦,贺青冥也再不用为那天的事发愁。皆大欢喜的事,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他也还没有老,没有病,没有对头敌手……他又难过什么呢?
  刨开那不可能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爱别离。
  爱?
  说起来这个词,贺青冥又要迷茫。
  他并不懂得爱,爱对他来说,是一件尤为奢侈的东西。
  尤其是爱情。
  可柳无咎不是,不可能是——他们是师徒!
  又或者,因为他们是师徒,所以贺青冥从未想过他们之间还有别的路可走。
  柳无咎捅破了窗户纸,给他指了一条路,但他却十分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条路上的人,不知道该不该走这条路。
  柳无咎却说爱他。
  爱?爱!它又把他搅和得心神不宁!
  贺青冥心中根基不稳,脚下一软。
  贺星阑惊呼着要扶他,一个人却冲了过来,闯了进来,把贺青冥拦腰抱起!
  “柳——!”
  贺星阑只说了一个字,便没有再说下去。
  柳无咎掏出一张药方,一把拍给他:“曲阁主的方子,快叫人按上边说的熬药给他!”
  贺星阑咬了咬牙,忍了又忍,终于忍下这口气!
  罢了,反正也忍了姓柳的七年了,且再忍他一回!
  就当是为了父亲!
  贺星阑念念叨叨,骂骂咧咧地跑去准备药材了。
  柳无咎一路把贺青冥抱回房里。他脸上还是很冷峻,心上却是滚烫的,他披星戴月,好像是在翻山赶海。
  贺青冥意识已不大清楚,他五指成爪,攥成一团,把柳无咎的衣服攥的皱皱巴巴。他秀长的眉、原本冷静的脸庞,也都皱成一团。他却道:“你……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他一开口,柳无咎又拿他没有办法。
  这样虚弱,一开口,却仍是骄傲的,矜持的,倔强的。
  柳无咎道:“我的目的还未达成,你知道,我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我很少想要什么东西,可若我想要什么,就算我得不到,也不会叫别人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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