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夏夜仍是那么宁静,又那么生机勃勃。
  万物都在蓬勃地活着,他们都不会料到,仅仅几个月过后,他们的生命便要迅速枯萎凋零。
  生与死,从来都是一线之间。
  贺青冥在屋子里等了很久,久到太阳已经全然落下,月亮已经全然升起,久到他再也不能凭借日月的影子判断时间。
  他已有一瞬间的犹豫,一瞬间的怀疑,开始的时候,他的心里曾经掠过一个念头:也许降伏天魔女,并不该由无咎出手。
  后来他便不再想天魔女了,他只想一个人。
  他想柳无咎,想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房门被叩响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跳动起来,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仿佛这人敲动的不是房门,而是他的心门。
  他打开门,却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见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柳无咎。
  柳无咎似乎也有一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贺青冥还在屋里,而且也还没有睡觉。
  “你怎么了?”
  “你一直……在等我?”
  贺青冥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而柳无咎话里却有着忐忑而犹豫的试探。
  这一瞬间,两人的角色仿佛已经与过往调换,贺青冥变成了那个坦白的年轻人,而柳无咎却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贺青冥目光闪了闪,零星的月光下,看起来好像粼粼波动的秋水。
  他笑了笑,又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无咎目光也闪了闪,却似乎带着一点闪躲,道:“跟天魔女打斗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了水里。”
  他的心里又忽而有一点黯然,他竟然已学会了说谎。
  而且他这次说谎的对象,竟然是贺青冥。
  贺青冥竟然没有怀疑,他已来不及怀疑,他似乎是又瞧了瞧柳无咎,轻轻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柳无咎侧过头,将自己藏在月影之下,道:“没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便不再过问,只道:“那你把衣服换一换,我去烫一烫酒盏。”
  柳无咎望着贺青冥的背影,却一动也没有动,他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和怅然。
  他又看向桌子上的酒壶,慢慢道:“你不是说,不许我喝酒吗?”
  贺青冥道:“那是你小时候,如今你已成人,何况你落了水,喝一点酒可以暖身。”
  他转过身,皱眉道:“你怎么没换衣服?”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我有点口渴。”
  于是贺青冥与他酌了一杯,柳无咎看见他喉头滚动,忽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天魔女的事?”
  贺青冥道:“你既已回来,我便不必再问。”
  柳无咎又道:“你可知道‘神女泪’?”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你在天魔女那里找到了‘神女泪’?”
  柳无咎点点头:“她还告诉我,有了它,我就可以得到我最想要的。”
  贺青冥无奈笑了笑,道:“神女泪是催情之物,只对相思的人有用,难不成她也信了那些江湖传闻,认为你喜欢明黛?”
  柳无咎却不笑,只道:“她没有错,我确实需要神女泪。”
  贺青冥也不再笑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已有些笑不起来。他道:“你有喜欢的人?”
  “是,而且我已经喜欢他很久了。”柳无咎瞧着他,慢慢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贺青冥脸色骤变!
  他一生从未有这样一刻,脸色如此之变!
  他愕然道:“你——”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他飞快地看了方才的酒盏一眼。
  他似乎是想要去闻一闻,柳无咎却道:“她说神女泪无臭无味。”
  贺青冥方才还红透了的脸煞白!
  柳无咎却已凑近了他,如今他要搂住贺青冥已是轻而易举。
  他不管不顾,便要去亲贺青冥!
  贺青冥平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打过无数阵仗,但还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让他接二连三地猝不及防。
  千钧一发之际,他截住了柳无咎的脖子。
  他不得不横出一条臂膀,抵在柳无咎的咽喉。
  只消柳无咎再往前,他的喉咙必定要被贺青冥折断。
  他的一张脸已因憋气憋的通红,额头青筋暴起,脖子也梗了起来。
  柳无咎已处在窒息的边缘。
  但他仿佛已然入魔,无论贺青冥怎么卡着他的喉咙,他还是疯了一般往前凑。
  贺青冥喝道:“无咎,你——!”
  他顿了顿,心中忽地一颤!
  他本想说柳无咎是疯魔了不成,可是他只看了柳无咎一眼,便忽然觉得,柳无咎确实是一个疯子。
  也许柳无咎从来都是一个疯子。
  他总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不该活的时候,他活了下来,不该爱的人,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爱。
  两个人一直角力,柳无咎没有放弃,贺青冥也没有放开。
  柳无咎的眼白已翻了起来,脸色已经变得青紫起来。
  贺青冥再不放手,他就只有死。
  贺青冥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他的心中忽地涌起了一阵难言的酸楚。
  小时候的柳无咎,已是那样倔强,何况柳无咎如今已经长大。
  贺青冥心中长叹,他大喝了一声,终于撤开了挡在柳无咎和他之间的那只手。
  他到底不忍看柳无咎死。
  柳无咎终于获得了自由!
  与此同时,贺青冥化拳为掌,将他推出数尺。
  柳无咎踉跄几步,倒在床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内伤。
  他并没有防备,或许他这次回来,本就已经准备死在贺青冥手里。比起贺青冥可能到来的死亡,他更愿意先死于贺青冥之手。
  方才这一掌,若是贺青冥想,柳无咎必定当场暴毙身亡。
  但他并没有伤他,甚至也没有用半分内力。
  贺青冥运转了一下气息,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内力凝滞的现象,他道:“你没用神女泪?”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有点脸红,却道:“我把它扔在了山涧里。”
  他望了那瓶子好一会,然后低下头,低低地哭了起来:“青冥,青冥,青冥……”
  他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个名字——他一生中最重要、最心爱,也最难忘的名字。
  他忽地跳起来,他跳到了水里,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潺潺的水流之中。
  他似乎是要用流水来抹去他的泪水,用流水的声音来遮掩他的哭声,但他不住颤抖的后背却已将他暴露。
  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人,他本不必这样隐藏自己。
  这里也没有他心爱的贺青冥。
  他好似在水里看见了贺青冥的眼睛。
  很美的一双眼睛,若是贺青冥在这里,必定会静静地瞧着他,会一直陪伴着他。
  他陪伴着贺青冥的时候,贺青冥岂非也在陪伴着他?
  他忽然很想贺青冥,他思念着他,渴望着他。
  他爱贺青冥。
  柳无咎忽然顿住,而后目光陡然锁住了那个瓶子,他瞧着它的时候,好像一匹孤寂了太久的狼。
  他忽然怒吼一声,然后握住瓶身,将它狠狠掷了出去,瓶子摔到水中青石,转瞬间便粉身碎骨。
  神女泪碎的时候,他绝望地痛哭起来。
  他不是没有哭过,可是从未有一次哭得这样惨,这样凶。
  他不能失去贺青冥,可是他更不能强迫他、占有他。
  哪怕他已注定会失去他。
  贺青冥道:“神女泪难能一见,你怎么就这么扔了它?”
  柳无咎不敢置信,更有一点生气,这个时候,贺青冥竟然还想着去关心那劳什子的神女泪!
  他不再说话,只盯着贺青冥,贺青冥望见他的目光,脸色忽而又变红了。
  柳无咎似乎也有点脸红,他不由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解释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虽然确实是很想亲贺青冥,可是方才那一下,他也的确不是故意的。
  方才二人角力,贺青冥虽然将他推了出去,但惯性之下,柳无咎也已经碰到了他。
  哪怕那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一触即离。
  但他到底还是亲了贺青冥。
  他还记得那一刹那的触觉,贺青冥的人虽然和他的剑一样冷漠而锋利,可是他的唇却很温暖、很柔软。
  他却不知道,他的语气虽然很诚恳,可是他的目光却没有一点诚恳的影子。
  他看着贺青冥的目光,怎么看都不像是无意的。
  贺青冥不由退了一步,脸色变幻莫测,道:“站住。”
  柳无咎已很不好意思:“我——”
  然后他睁大了眼。
  他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他看着贺青冥,似乎不敢相信贺青冥竟然定住了他。
  贺青冥这一招“隔空打物”已经越发熟练,没有他的允许,其他人连靠近他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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