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谢拂衣跑下来,却发现她已浑身是血,一地飞花也已被血染红。
  就好像是那年的枫叶。
  “师姐!”谢拂衣抱起她,哽咽道,“师姐,我们走……”
  “拂衣……”季云亭抓住他的衣襟,五指发力,指节已凸出泛白。她咬着牙,紧绷着一张脸,她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一行人慌忙赶回农舍。男人们止步门外,明黛、上官飞鸾则跟着谢拂衣进了屋,谢拂衣把她放到榻上,忙着为她擦汗,焦急道:“师姐?师姐!”
  季云亭却已不再回答他,她已几乎丧失神志,脑子里不住涌现一些零碎的片段,她都记起来了。她记起来顾影空是如何偷袭她,她又是如何在最后一刻把内力都逼入脑穴,为今日留下来复生的机会。她也记得顾影空如何羞辱她、鞭挞她,记得他如何强令她为他敞开怀抱,舒展四肢。她若是头猛虎,他便要砍掉她的尖牙利爪,再把她关进暗无天日的笼子里,要她屈膝臣服,任他摆布。
  季云亭骤然怒喝道:“滚!滚开!”
  季云亭不住挣扎,然而下身流的血水愈多,几乎要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上官飞鸾道:“按住她!”
  谢拂衣道:“师姐她——”
  上官飞鸾道:“若不这样做,只怕她便要一尸两命,我们三个也要跟着同归于尽。”
  谢拂衣又道:“可是这孩子怎么没个动静?”
  这却难倒了上官飞鸾,她给人疗过伤,却没给人接过生。明黛忽道:“我知道!”
  两人齐齐看她,明黛霎时不大好意思,道:“相思门里都是女子,我看她们……方才我看过了,季掌门惊悸之下胎位不大正,所以孩子老出不来,咱们用内力一点点把胎位正过来便好了。”
  孩子果然快出来了。
  季云亭痛吼一声。她记得顾影空如何入侵她的身体,掠夺她的领地,如今他的孩子也和父亲一样,要将她的身体撕裂,用她的血来灌养他的出世。
  “孽子——!”婴儿呱呱坠地,明黛还来不及高兴,却见季云亭目眦欲裂,翻身一把掐住孩子细弱的咽喉,掐哑了他的哭声。
  明黛一惊,心中不忍,但她知道这一刻已没有人能代替季云亭决定孩子的生死。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背过身去,离开了这间屋子。
  月亮西沉了,天色如更漏一般,渐渐转明。
  季云亭掐住孩子的喉咙——她只用了两根手指。她还没有杀过稚子,但这个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她非杀不可。
  她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她只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她的仇人,仇人之子,自然要斩草除根。她刚刚杀过他父亲,自然也可以再杀了他。他父亲袭击她、囚禁她、凌辱她,不止如此,他父亲还残害了那么多义士,还杀了上官飞鸿,他父亲犯下的一切罪行,都将随着他们父子的死亡烟消云散,而今她只需再杀了他。
  她只需再杀了他。
  季云亭右手食指和中指稍稍用力,她只需再用一分力,便能杀了这个孽障。
  “掌门——!”
  季云亭浑身陡然一颤!
  她猛地看向他。
  她猛地看向她的孩子。
  山下,八大剑派的人陆陆续续抵达了:
  “张夜率小重山弟子来贺!”
  “苏京率镜湖弟子来贺!”
  “李霁风率青城弟子来贺!”
  “谢拂衣率华山弟子来贺——”
  季云亭抬头望去,众人一齐单膝下跪,抱拳喝道:
  “八大剑派众弟子,恭贺季掌门归位!”
  长夜已尽,天已大亮,朝阳似火燃烧,熊熊燃烧的冲天火光里,一道新生的婴啼响彻天际。
  第144章
  初七, 上官飞鸿入殓。季云亭为其抬棺,一路送出扬州,上官飞鸢带人返回锦官城, 上官飞鸿葬入藏剑山庄, 佩剑缘生归葬剑冢山。
  初八, 八大剑派之中,云门、玉山被围;崆峒、大重山分裂。季云亭连夜调配人手,让华山和镜湖支援云门、玉山, 青城、小重山支援崆峒、大重山。
  初九,季云亭病倒, 天枢阁派人诘问浮屠珠下落, 未免众人打扰季云亭养病,谢拂衣不得不接受邀请, 前往天枢阁赴宴。
  初十, 各地情形混乱, 不少门派或陷于内斗,或抵御外敌。天枢阁眼线横行无忌, 城中不少江湖人士皆受其胁迫、引诱。沧海横流, 群龙无首,一时之间人心难定,不保朝夕。
  “你昏迷的这阵子,江湖上发生了好多事。”柳无咎坐在贺青冥病榻边上, 握着他有些冰凉的手。柳无咎道:“上官飞鸿、顾影空死了,你和季掌门病了,就连金乌也没个影子,南宫玉衡没了忌惮,已越发放肆, 此地已快变成他的天下。”
  他的目光落到案上一张浅金色的信笺,那张信笺静静地卧在那里,上边写着贺青冥的名字。柳无咎道:“昨天南宫棠奉南宫玉衡的命令,来别业给各家发请帖,我也代你收到了。如今天枢阁哪里是来发请帖,分明是来下战书,但是很多人都不能不去,为着名利富贵也好,为着别的什么也罢。人活着,总是要为着什么的。”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也不能不去。”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可是我早说过,我一定会为你抢来浮屠珠。我说过的事,一定会办到。”柳无咎的手掌贴在贺青冥的脸庞,食指和中指忍不住拈来一缕垂落的青丝,“师父……我已很久没有叫过你师父了,可惜我这样叫你的时候,总是要违背你的意思,不过反正我违抗师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青冥,就让我再不听话一回吧。”
  柳无咎把那缕头发别到贺青冥耳后,目光似无限流连,然后却霍然起身,他刚踏出一步,身后忽而牵绊,低头一瞧,他的手已松开了,贺青冥却握住了他。他心中如春水漾过,轻轻拨开贺青冥手指,便似柳枝抚弄水面。
  做完了这个动作,他又陡然化作一把利剑,大步走出屋子。屋外黄娥、贺七等人面有忧虑,黄娥道:“小无咎,不用我一块去吗?”
  柳无咎道:“你是四判之一,若你去了,岂非等于子午盟出面?”
  贺七道:“那柳少爷你……?”
  柳无咎又道:“我却不同。我若去了,不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在他们看来,也只不过是徒弟为着师父,波及不到整个子午盟。”
  黄娥道:“可是听咱们的人说,南宫玉衡已倒戈魔教,天枢阁这次酒会,如今已是风云莫测。南宫老贼功力深厚,即便是盟主也未必能敌他,不然你再等等?等盟主醒来了,再……”
  柳无咎打断她道:“等他醒来了,浮屠珠只怕已落入他人之手,他身体尚未康复,又怎么能让他去?我这次前去,至少还有明黛他们,还不算孤军奋战,若等到下次,以如今形势,只怕一切为时已晚。”
  黄娥见他心意已决,也不知该劝什么了,只叹道:“往日盟主在的时候,一切由他筹谋,江湖上的事,你向来是不关心的……我还以为你小子只会舞剑呢。”
  柳无咎略笑笑,又嘱咐他们道:“我若胜了,自然万事无虞,我若败了,你们便带着师父退居西北,静观其变……黄姨,七叔,他肠胃不大好,偏又贪凉,平常要多管着他的饮食才好。”
  黄娥捂嘴笑道:“我们哪里管得?还是你来吧!”
  柳无咎与二人告别,出了别业,回头只望见一片绿幽幽的竹海,心下暗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西北给他种竹子了。”
  他摇了摇头,把一干不吉利的念头甩出去。别业门口,南宫棠早已领着十二仙请众人过去。一共十二辆马车,每一辆马车,皆由一位仙子坐镇,请上来两三位客人一同落座,另由一名车夫执舵。说是车夫,其实不过是天枢阁的耳目。
  好巧不巧,柳无咎这辆车上坐镇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熟人南宫棠。她吃吃笑道:“柳小公子,好久不见啊。”
  柳无咎道:“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南宫棠道,“柳公子,奴家可想煞你呐,这不,我亲自接你来了,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柳无咎不再搭理她,只敬而远之,坐到她对面去了。南宫棠不满道:“柳公子,这里就咱们两个人,咱俩又都是老熟人了,你不要那么见外嘛。”
  柳无咎道:“没有别人?”
  南宫棠笑道:“那是自然。”
  柳无咎又道:“也没有马夫?”
  南宫棠道:“有马夫在,多碍事啊。”
  柳无咎道:“如何赶路?”
  “这还不简单?”南宫棠笑着吹了声哨子,马儿尥开蹶子,飞也似地跑了起来。她似乎很得意,很骄傲,对柳无咎道:“现在好了,只有你我了,这匹马是千里马,他们一时半会赶不上来。”
  柳无咎没有说话。南宫棠却偏要跟他搭话:“不瞒你说,本来抽签下来,跟我一块的不是你,是明姑娘和少主人,不过呢,上官二小姐行动不便,明姑娘自告奋勇,跑去跟她坐了。至于少主么,他如今美人在怀,又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小姨?比起来我这个半老徐娘,他自然更乐意跟未婚妻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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