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他说话的时候,云纤纤低着头,让自己的神色被埋在月亮照不见的影子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不见天日,也看不见明月。云纤纤只走近了一步,便听见角落里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发出来嘶哑的低吼,像是警告,又像是恐惧。
  云纤纤浑身微微颤动:“那,那好像是一头野兽。”
  顾影空见状,搂了搂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那是人,不是什么野兽,何况再凶猛的野兽,一朝被剔去利爪,打掉牙齿,也要变作一只仰人鼻息的小猫。”
  云纤纤点了点头,顾影空觉得她麻烦,但为了接下来行程一切顺利,又不得不靠她的关系,便好生安抚了她一番。他打开封闭已久的窗户,月光瞬间逃了进来,照在了那个一股子腐腥气的角落。角落里果然没有野兽,只有一个四肢都被铁链牢牢锁住的人,但这个人浑身褴褛,从头到脚都是脏污,一头乱发掩面,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人样,实也与野兽无异了。
  那个人碰到月光,忽而又发出一阵嘶声,然而此情此景,听上去倒像是笼中困兽之斗,所谓龙困潜渊,尚不如泥潭蚯蚓,再怎么呐喊,也毫无用处。
  云纤纤似是好奇,又似是害怕,顾影空揽着她,叫她靠近些,叫她去看看那个人。他说:“你若见了,一定会很惊喜的。”
  “这个人我认识?”她一面跟他谈笑,一面凑近了,那人见有人靠近,猛然挣动起来,似乎想要逃离,但又马上痛叫一声,身子也低低伏了下去,不住喘息。云纤纤见了,似乎害怕,又颤抖着退了一步。
  顾影空似乎已不大耐烦,这个女人,平时八面玲珑,看着威风,却不过是一只纸老虎,倒不如另一个女人的十分之一。他道:“她挣不脱,你放心。”
  “那就好。”云纤纤终于走到那人跟前,她每走一步,都倍觉艰难,好像她走一步,便走了一年那么漫长。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拨开那人乱糟糟的头发,看见了一张脸——这是一张本该死去,却忽而复活的一张脸,也是一张她本该熟悉,却忽而陌生的一张脸。
  这张脸,这个人,本该好端端地躺在华山后山的棺材里,被供奉在各地的七贤祠里。她本该意气风发,神光四射,而非像现在这样满面脏污,双目无神。
  季云亭。
  这个人,顾影空说要带她来看的女人,竟然就是季云亭!
  八大剑派的魁首,华山掌门……季云亭。
  但季云亭又已不是季云亭了。很多年来,“季云亭”三个字,已近变作一个形容词,但现在,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比季云亭更不像季云亭。
  季云亭已不再是掌门,不再是魁首,她从云端跌落泥潭,没入泥沼,她不再死去,但她似乎也不再是在活着。
  她已变成了一个疯疯傻傻,痴痴呆呆的女人。
  顾影空为他的杰作感到骄傲:“怎么样,我就说吧?”他见云纤纤半晌没有动作,心下狐疑,“怎么?你难道还把她当做你的恩人?”
  “呵呵,她算什么恩人?当年她给我脱了乐籍,害我一下子少赚了好些营生,她这样的伪君子,我见得多了,一个个说的好听,其实都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名声!”云纤纤哈哈笑了,又道,“只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听说她可厉害得很。”
  顾影空道:“那有何难,只不过使了一点手段而已。”
  顾影空便将自己在孝期时候,趁着季云亭没有防备的时候下毒暗算的事捡着说了。云纤纤听了,不由抚掌而笑:“好!好!好!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那一向娇柔迎合的喉咙里,陡然射出一道怒喝。顾影空心中疑虑,察觉不对,便要往后退的时候,却发现山下火光重重,已有人冲了上来,他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谢拂衣!
  顾影空瞬间明白了:“你跟他才是一伙的——你们使的苦肉计!”
  云纤纤道:“不这样做,又怎么能取信于你呢?”
  顾影空忽笑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像是剥下她轻薄的衣裳,洞穿了她的娇躯胴体。他讽道:“你倒舍得,把自个的身家性命一并送了上来。”
  云纤纤面色不变,只道:“我本来就是微贱之身,哄人不过是我的老本行。”
  “婊子!”顾影空暗骂,他当机立断,一掌打伤云纤纤,又一掌劈断锁链,要带着季云亭从后门逃离此地,却被云纤纤扯住了衣角,抱住了小腿,“你看不起我,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连名字都懒得问,可是恰恰是我,哈哈哈,恰恰是我这个你看不起的婊子!”
  “找死!”顾影空怒喝,一掌又拍向她,云纤纤却死不撒手,只瞧着他怀里的季云亭,轻轻笑了,“我叫云纤纤,纤纤擢素手的纤纤……季云亭的云。”
  她本来只叫做纤纤。她本来只有名字,没有姓,从她被爹娘卖入乐坊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姓氏。
  季云亭不只救了她的性命,更给了她梦寐以求的自由。她让她变回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必献媚,不必逢迎,她让她只用做她自己。
  顾影空不会知道,更不会理解,为了做自己,她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心力。
  但季云亭理解,她理解她的喜怒悲欢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于是她为她谱了新曲,为了她挣扎着生,又为了她甘心赴死。
  曲中含情,这一点不会有假,但世人不会知道,她的曲子是写给谁的。《悼英雄》《怜英雄》一字之差,却已千差万别,《怜英雄》从头到尾,都是写给季云亭的。
  “怜”为“怜子”之故,这首曲子,追慕的对象是季云亭,但追慕者却不是谢拂衣,而是云纤纤。
  泪水悄然滑落,云纤纤闭着眼,等着属于她的死亡,但她的神情却那么安详,宁静。
  士为知己者死,她若为她而死,已死得其所。
  云纤纤到底没有死。
  一把剑飞掷而来,把顾影空的左手钉在墙壁上。
  顾影空不住痛叫,他看着这把剑,目光似又露出来畏惧。
  剑是谢拂衣掷的,剑的主人却不是他,而是季云亭。
  季云亭好像生来就是克他的,哪怕她此刻已然痴傻,哪怕她还被挟持在他的手上。
  谢拂衣已冲了过来,喝道:“抢人!”
  顾影空却忽地抓起来季云亭,喊道:“师弟!你看看师姐!看清楚了!”
  谢拂衣一眼望去,已近哽咽,然而火光重围之下,他再看的时候,浑身已然如浸泡在寒冰一样。
  明黛等人也已大为震惊!
  震惊之后,却是滔天的愤怒与痛心。
  云纤纤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她方才没来得及看清的——季云亭腹部臃肿,看样子竟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谢拂衣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顾影空非转移季云亭不可,他藏着季云亭,不只是藏着她,也是藏着这个孽种。
  顾影空大笑道:“师弟,师姐已经有了我的骨血,你忍心让她受此颠簸之苦吗?”
  谢拂衣痛怒道:“混蛋,王八蛋!”
  “师弟——”顾影空道,“你再怎么骂我,也无济于事了,如今师姐有了我的孩子,你若不想她一尸两命,便放我走。”
  谢拂衣咬牙切齿,道:“好,你走——!”
  顾影空以季云亭作为人质,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他跑入后山,又眼看着要跑掉不见,却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第142章
  来人却是上官飞鸾。
  顾影空忽而笑了:“原来你也跟谢拂衣约好了?”
  上官飞鸾沉声道:“你杀了我哥哥。”
  她道:“杀兄之仇, 不共戴天。顾影空,今日我必取你性命。”
  顾影空轻笑道:“你路都走不了,还能杀得了我么?”
  “杀与不杀, 今日是我说了算, 不是你。”她静静地坐在那里, 静水流深,她虽不能行走,却有一股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气势。
  顾影空扯了扯嘴角,露出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他要跑, 上官飞鸾却提前在这里堵住了他。他和上官飞鸾对峙, 却没有出手,只是因为他现在身上有伤, 又带着季云亭, 已不是上官飞鸾的对手, 他想激怒上官飞鸾,想让她露出破绽, 自己好再动手。然而上官飞鸾不吃他这套, 他这套嘴上功夫,在上官飞鸾面前毫无用处。
  顾影空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他已隐隐感到,谢拂衣就快要找过来了。谢拂衣若来了,他就再没有跑掉的机会。他其实也可以丢开季云亭, 可是季云亭是他的战利品,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一败涂地。
  顾影空终于还是动手了。他的剑锋还未至上官飞鸾面门,谢拂衣却已赶了过来。他一拂琴弦,内力催动之下,琴声变作比金铁还要锋利的武器, 顾影空不得不退居一旁。谢拂衣拔剑而起,低喝一声,斩向顾影空的手腕,而顾影空的身侧不远处,还有一个上官飞鸾,他必须要同时防备上官飞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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