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贺青冥又道:“其实也不只是他们三家,江湖上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八大剑派内部如是,八大剑派和魔教之间,亦如是。”
  柳无咎道:“所以秋玲珑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爱温阳,岳天冬也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爱秋玲珑。”
  “他们要是真的那么爱着那个人,也就不会走到一起了。”
  “可是他们还是分开了。”
  “既然是因利而聚,必定也会因利而散。”
  柳无咎闻言,忽而瞧了瞧贺青冥,心想:“那么你我又是因何而聚散呢?”
  若说是缘,那么这一段缘,又能长到几时呢?
  “无咎?”
  柳无咎回过神来,“江湖人都说,岳秋二人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却原来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贺青冥道:“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又一向亲近,他们本拥有天时、地利,却少了一段人和。”
  岳天冬和秋玲珑爱对方吗?
  也许是爱的。
  只是也许这爱里,夹杂着太多的利益、恩怨。
  柳无咎忽道:“那温阳呢?”
  贺青冥失笑道:“你竟然问起他来了。”
  柳无咎心想,我这不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
  贺青冥道:“不过你倒也没有问错,温阳毕竟不是逐利之人,他是侯爵之后,又坐拥江湖上最惹人眼红的财富,却对声名和财富不屑一顾。”
  “但江湖对他也有误解,他为人风流,所以大家也都以为他追寻的是色相。”
  柳无咎哼道:“不是么?”
  “是,但不只是,如果只是这样,他就不该和天下第一美人分开,秋玲珑虽然成婚,却仍有情人,他仍然可以当秋玲珑的情人,但十多年来,他没有再找过秋玲珑。”贺青冥看了一眼柳无咎,“更何况……如果只是这样,他就不该来找我,而该来找你。”
  柳无咎差点呛到了。
  贺青冥分明是故意的。柳无咎一直拿这事来怼他,他便也要怼一怼柳无咎。
  也不知什么时候,贺青冥也好像有了一点孩子气。
  也许是因为他和柳无咎在一起太久了。
  也许是因为,只有在柳无咎身边,他做一个孩子也没有什么。
  贺青冥心情大好,又道:“不过……温阳的确会只为了一个人。”
  “温灵。”
  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当年温阳断剑立誓,又舍下一身性命,江湖上都说他是温疯子,从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最看重亲情,所以尽管他知道金乌要刺杀他,却舍不得先下手为强。”
  柳无咎顿了顿,“可是温灵已经死了。”
  这一刻,他忽然没那么讨厌温阳了。
  就像他曾经讨厌洛十三,但当他知道洛十三的身世之后,就没那么讨厌一样。
  他只是感同身受,只是看到了他们,却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洛十三是他过去的命运,那么温阳是不是他未来的命运?
  “温灵死了,温阳也就变成了一头嗡嗡乱撞的苍蝇。”
  贺青冥哭笑不得,柳无咎是没那么讨厌了,但是用的比喻可是一点也不文雅,简直不符合柳无咎的一贯作风。
  柳无咎又道:“他现在很危险。”
  贺青冥道:“怎么说?”
  “不是要威胁自己,就是要威胁别人,简直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叹道:“他已疯过一次,再疯一次,似乎也并不奇怪。”
  柳无咎道:“所以你还是救了他。”
  “水佩青出剑之前,你就出手了,若非如此,温阳便要小命不保。”
  贺青冥怪道:“怎么你现在提起他,心平气和了许多?”
  他既不知道柳无咎为什么讨厌温阳,也不知道柳无咎为什么心平气和。
  柳无咎却知道为什么。
  他已知道,贺青冥这样做,不是因为他对温阳有什么情愫。
  贺青冥这样做,是因为他虽然为人冷清,却对人怀着一颗同情的心。只是他的同情,是如此的隐蔽,如此的坚忍,又如此的无情,这样的同情,不是长于光明,而是生于阴影。一个永远待在阳光底下,永远未曾经过风雨的人,亦很难拥有这样的同情。
  有的时候,不被命运宽容的人,却更能宽容他人坎坷的命运。
  但这样的人,总是为常人不理解,为世人不容。
  柳无咎却几乎是一瞬间就理解了。他理解贺青冥,就和理解自己一样。
  柳无咎似乎有些惆怅:“与秋玲珑他们不同,温阳得了地利、人和,却得不到天时……天时、地利、人和,缺了一样,都圆不了一段缘分。”
  贺青冥道:“天道恒常,人生无常,总有圆缺,不必介怀太多。”
  柳无咎却道:“我从来缺的太多,圆的太少,天道这样对我,又公平么?”
  贺青冥默然片刻,道:“求之不得,又当如何?”
  柳无咎目光灼灼,掷地有声:“求得一生,便是一生,求得一刻,便是一刻,若是都求不得,但求无愧于心,无悔于我。”
  “无咎……”
  柳无咎道:“你说这番话,不会只为了劝我?”
  “只是因为你太过执拗。”
  柳无咎怔了怔。
  贺青冥轻轻叹道:“我早知道劝你不住,我不是要劝你,只是想多教教你。”
  柳无咎声线微微颤抖,“……你担心我?”
  贺青冥道:“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再反悔,只是人生路长,你我这一段师徒情分,就算没有五蕴炽,也不知能走到几何,我从前教过你武功、诗赋,但它们只能让你强大、聪慧,却不能让你活得快乐。”
  他顿了顿,“……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他瞧着柳无咎,柳无咎也瞧着他。
  柳无咎瞧着他,却瞧出来一种错觉,仿佛贺青冥的眸中,有一轮温柔的月光。
  柳无咎侧过头,几乎热泪盈眶。
  贺青冥拥有的,给予了他。
  贺青冥不曾拥有的,也要给予他。
  贺青冥和他一样。
  他们原来缺了的,却都要为对方求来一个圆满。
  第122章
  月有阴晴圆缺, 天有不测风云,春日迟迟总多情。
  春天总是多情的,多情的天, 也如多情的人一样, 喜怒哀乐不定, 一会功夫,便又变了一副脸色。
  半日天青半日阴,四方风起云涌之下, 却停着一座屋子,唤作四方斋。别业有南北, 四方斋位于北园腹心, 隔着象林、剑池,与七贤祠遥遥相对, 相映生辉。
  据闻很久以前, 四方斋原是当时别业主人用以筹待宾客, 宴请亲朋的几处馆所之一,本唤作“四方馆”。后来世殊时异, 四方馆历经沧桑, 几度修缮之后,仍被八大剑派用作七贤祭典前,众人歇脚吃酒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如今叫做“四方斋”, 只因八大剑派有循例,祭典前三日,江湖中人,凡有哀思祝祷之诚心者,无论武功高低、声名显隐, 皆可前来参拜祭奠,只需三日焚香沐浴,无食荤腥。因此,别业所有供应饭菜、酒水,一律为素斋,四方斋便是所有馆斋之中,厨子手艺最佳,滋味最妙的一家。
  天色转阴,四方暮色沉沉,约莫酉时上下,四方斋里已聚了不少人过来,一群别着脑袋舔刀口的汉子,吃惯了大鱼大肉,对着一桌子素斋,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但为了胸中那堆响动的你知我知的算盘珠子,也便暂且忍耐下来。
  他们之中,许多人往年并不关心什么七贤祭典,七贤姓甚名谁,死了还是活着,也都与他们毫不相干,只不过今年魔教卷土重来,江湖风云变幻,又有一颗浮屠珠作诱饵,这才钓得他们大鱼小鱼齐跃上岸。
  人变多了,岸上也就有人要失了栖身之地。不过一会功夫,小鱼又被大鱼挤走一波,一些武功平平、声名不显的人,不得不吃酒吃了一半,便惺惺然拂袖离去。
  更漏又过一刻,明黛入得斋内,四下扫了一眼,避开一堆闹哄哄的大汉,挑了一个清净地方坐下来,只见桌边无人,桌上却残留一桌羹饭。
  她叫人打扫了一桌残羹剩宴,又点了两壶酒和几道爽口小菜。酒菜都上得很快,她虽独坐一边,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
  “好酒……”
  角落里忽而冒出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明黛定睛一看,却见一中年男人形容落拓,腰未束带,只着一身破烂衣裳,颇为随性地靠在柜台后边。
  那人扒开一团乱发,竟露出来一对十分俊朗的眸子,又往前嗅了嗅,笑叹道:“想不到这一屋子里,竟还有一个同道中人。”
  他似已醉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侧身一看,似乎一怔,又是一笑,“原来点了这‘明月桥’的,却是一位小姑娘。”
  明黛眼神一亮,笑道:“兄台也认得‘明月桥’么?”
  “二十四桥明月夜,天下谁人不识?只不过,江湖上爱喝酒的人不少,爱酒的人却不多,不惯烈酒,却喜欢这等清雅名酒的,就更是凤毛麟角,这么多年了,姑娘之前,我也只遇到过一个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