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但现在已经快到巳时了。
  贺青冥牵着柳无咎走下楼梯。
  整座百里客栈,也都安静极了。
  似乎能听见柳无咎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柳无咎从这极度的安静里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他在野外看见群狼猎食羚羊的情形。
  那个时候,雪原看上去也很平静。
  贺青冥的神情却比冰雪还要平静。他似乎没有丝毫察觉,不仅如此,还为自己和柳无咎倒了一杯茶,又递给了柳无咎两块玫瑰酥饼。
  他喝一杯茶,柳无咎也跟着喝,他吃一口饼,柳无咎也跟着吃。
  天底下没有比吃饱喝足更重要的事情。
  “青冥剑主果然好胆魄!”
  这声音他们也已很熟悉。
  这两天贺青冥和柳无咎加起来说的话,也不及这个人的一半多。
  但这声音也很陌生。
  若说之前是娇俏明媚,那么现在就多了几分妩媚,妩媚之下,又有着一丝被压抑的沧桑。
  小姑娘换了一身紫衣,头上戴了银饰,手里还拿着一根赤色长鞭,鞭子的尾端,连着一个长着倒刺的金钩。
  她的一双眼睛也似一对钩子,能够勾人魂魄。
  眼波流转之间,仿佛有万千风情。
  但贺青冥看着她,和看着一尊木头人没什么区别。
  她的笑声美的好像她腰间的一串银铃。她笑道:“贺公子难道不怕小女子在茶里下毒吗?”
  贺青冥淡淡道:“那也已是没法子的事。”
  他和柳无咎已经喝了一小壶茶了。
  贺青冥仍然那么云淡风轻,在场的其他人却脸色一变。
  他们自然想不到,贺青冥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喝茶。
  所以自然也就没有在茶里下毒。
  他们下的每一步棋,看似都抢先了一步,却不知贺青冥一直都。
  他们忽然觉得在这个人面前,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
  一人道:“贺青冥,把金蝉衣交出来!”
  又一人道:“还有浮屠珠!”
  这两个人正是昨日看上去十分懦弱的瘦老爹和只会一味护短的独眼老太太。
  贺青冥却不再看他们,他只看着柳无咎,道:“无咎,我有没有跟你介绍过,这些江湖朋友?”
  柳无咎也只看着他,道:“没有。”
  “那么我便与你一一道来吧。”
  “那位话很多的姐姐,便是‘勾魂一吻’曲盈盈,她手里的那根鞭子,叫做‘钩吻’。”
  柳无咎忽道:“‘钩吻’是什么?”
  “一种毒药,可以置人于死地。”贺青冥道,“曲盈盈不仅会使鞭子,还很会用毒,因为她是牵机阁门下,是牵机阁阁主曲星河的义妹和得力干将。”
  曲盈盈目光一闪,贺青冥竟然似乎对她和牵机阁的事情非常清楚。
  柳无咎疑惑道:“牵机阁?”
  贺青冥对待孩子似乎总是很有耐心,他道:“牵机阁是江湖里的一个暗杀组织。”
  曲盈盈忽然忍不住道:“牵机阁并不是只做暗杀。”
  贺青冥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接着道:“她旁边那位话很少的哥哥,便是曾经鼎鼎有名的‘龙凤双刀’晏云之,他的独门武器,便是他佩戴的那一对腰刀。”
  柳无咎又道:“曾经?”
  贺青冥点了点头:“晏云之曾经是江湖豪侠,只是飞来峰与塞北三雄一战受了重伤,此后沉寂数年不见踪影,直到最近方才重现江湖,只是不知为何拜入了牵机阁门下。”
  晏云之目光一暗,眼里似乎有几番怀念,几番沉痛。
  曲盈盈不禁看了他一眼。
  “靠窗的两位,是一对亲兄弟,一个是‘天罗地网’游来时,另一个是‘愿者上钩’游归去。他们原本以打鱼为生,后来江上水匪洗劫了整个渔村,当地门派却不管不顾,游家兄弟便想办法灌醉了那些水匪,用渔网将他们网住,用鱼钩将他们杀死,而后一把火烧了村子,从此成为游侠。”
  柳无咎看了游家兄弟一眼。
  他的意思也很明显:这兄弟二人也算得为民除害的义士,为何如今却变成了杀手?
  游家兄弟已不能再看柳无咎。
  过去有时候是慰藉,但更多的时候,它只在人们平静如水的生活里倏忽跳出来,恶作剧般地在人的心里投下一道惊雷,惊雷化作滂沱的大雨,而过去已经过去。
  贺青冥侃侃而谈,将几人身世娓娓道来,在场的人都已禁不住冒出冷汗:贺青冥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贺青冥依旧只淡淡的,甚至还轻轻为柳无咎擦去了嘴边的酥饼碎屑。
  柳无咎的脸红了红。
  在场的人盯着贺青冥,身上冒出的汗水却更多。
  他们为什么还不出手?
  是怕自己也和昨夜的蓝衣汉子一样?
  还是他们也想听听同行的秘辛?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每个人都想听听别人的秘密。
  “下一个……”
  贺青冥那似乎比曲盈盈还要勾人魂魄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
  瘦老爹突然暴起,他大喝一声,只见他左手持一乌铁算盘,右手一抹,一枚赤金铜钱骤然飞出,直取贺青冥的凤池穴!
  贺青冥头也不回,只待那枚铜钱将要飞临之时,左手衣袖轻轻一挥,而后用茶盏罩住了那枚铜钱。
  “出手的这位,唤作‘青面老爹’庞老爹,与旁边的‘独眼老太’庞老太、‘吉利娃娃’庞娃娃是搭档。”
  柳无咎道:“他们是一家人吗?”
  贺青冥摇头,道:“庞老爹二十年前,本是江南三十六漕帮杜老大的左膀右臂,那年庞老爹奉杜老大之命从湘西迎回省亲的漕帮少夫人,路上却动了不轨之心……之后,又重伤了杜老大的义子,与他一同长大的杜少明,裹挟帮内财宝逃跑,被杜老大下令追杀。”
  柳无咎想,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庞老爹一击不中,下手却更为狠决,他连发十数枚铜钱,誓要将贺青冥全身罩门锁住。
  柳无咎看明白了,那些铜钱并不是普通的铜钱,庞老爹的铜钱,边缘一圈都有一排锋利的锯齿。
  旁人的算盘上都装着算珠,庞老爹的算盘却装的都是钱币。
  贺青冥坐在柳无咎身前,仍然一动也没有动,但那些铜钱,都被他尽数打落,在桌上排成了六朵五瓣梅花。
  庞老爹的算盘,已经空了一小半。
  他脸上肌肉不住抽动,眼里闪着几近癫狂的异光:“那都是那个女人自找的!那一晚大家都喝醉了……谁叫她也喝酒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分明水性杨花,分明是故意勾引我,她不但风流成性,还太不中用……杜少明,他也被那个女人迷惑了!我和他相识二十年,他竟然要为了一个不中用的女人,向杜老大告发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动了手……他们逼我的,都是他们逼我的!”
  他脸上神色几变,一会轻蔑,一会怨恨,一会惊惶,一会又变化出一抹疯狂。
  庞老太不禁转头瞪了他一眼,只因他们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忍着没有发作。
  曲盈盈却忍不住嘲道:“照你这么说,你奸淫掳掠、残害朋友、背弃主上,不忠不义的事情都已做尽,这一切倒全是女人的错了!”
  柳无咎忽道:“只有无能的懦夫,才会把一切都怪在别人身上。”
  庞老爹失声道:“懦夫!”
  柳无咎冷冷道:“难道你不是?”
  “是,是……”
  庞老爹嘶哑着声音,眼皮却翻出一点藏不住的阴狠。
  古语有云“穷寇莫追”,就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一个走投无路的贼寇,会做出什么事情。
  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一个已近癫狂的疯子。
  庞老爹目中阴光闪闪,他突然大喝一声,将铁算盘上剩下的数十枚铜钱尽数朝贺青冥击出!
  这一招他用了十成的功力,谁都看的出来,他这次才是真的起了杀心。
  贺青冥已经动身,但与此同时,庞老爹的算盘也已经到了柳无咎面前。
  贺青冥要保柳无咎,就避不开那数十枚铜钱,要避开铜钱,就保不了柳无咎。
  庞老爹这一招算盘显然打的很响。
  无论贺青冥如何抉择,赢的都是他庞老爹。
  贺青冥一掌击出,一大半铜钱瞬间落地,变作一条条死鱼。
  青冥剑出,贺青冥护在柳无咎身前,一剑击退了庞老爹的算盘。
  但谁也没有料到,先前庞老爹的铜钱里还有三枚好像忽然活了一般,在空中变了方向,直指向贺青冥的脊背!
  这才是庞老爹真正的杀招!
  柳无咎撕下了庞老爹的遮羞布,激怒了庞老爹,谁都以为,庞老爹一定会杀了柳无咎。
  但殊不知,一个本就没脸没皮的人,怎么会为了自己的脸皮做这样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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