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胆兖王,竟敢令人觍充圣颜,来啊,给我拿下!”随着杨大智的声音,锦衣卫齐刷刷拔刀。
  封璘疾行几步,剑光横扫处血花迸溅。若木基抽刀劈向封璘的面门,封璘俯首的同时百尺烽旋出,听得刺耳的划拉声,刀口受损破裂,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弯刀脱手飞了出去,若木基赤手捏拳,缓缓收于胸口。
  “兰月儿呢,你把她怎么样了?”他从胸腔暴怒地发出号叫,理智全无,“你趁我不备骗她相见,到底同她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我再也感受不到她了!”
  封璘扔掉剑,横肘挡住若木基的攻势,化拳为掌,击打在若木基的耳廓。若木基晃着脑袋,那重力砸撞的滋味让他耳不能闻,视线甚至一度模糊,但他却凭借对封璘招式的熟稔偏头躲过迎面而来的拳风,紧跟着全力回击。
  他丢了刀,指间翻转出新的棱刺,含混不清地嘶吼:“把她还给我!”
  封璘卡住若木基的小臂,骤然侧首避开了要害,靠着左肩承下了致命的一刺。他没有后退,抵着棱刺连连前突,把若木基用力撞向墙壁,随即用前额狠磕在他受伤的鼻梁。
  这样的搏击招式,还是他们在关外对付野狼时,若木基手把手交给他的防身术,封璘不仅学会了,并且运用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把她兄长做的事情如实相告。”封璘冷漠地,肩膀不知被血还是被汗染湿,来不及拔出的棱刺随着喘息起伏,“牺牲他人清白以全自己私欲,这和那些逼她跳崖的禽兽有何分别。她是失望透顶,所以杀掉了自己,这具罪孽深重的身体,我想她一定不愿再沾染。”
  若木基加重了呼吸,在钳制里双目赤红,哑声咆哮着谁也听不懂的字眼,但他挣不脱,头颈根本无法撼动封璘的手掌。他扯紧了臂缚 ,猛然抬起手,照着肩膀伤口的位置死命按了下去。
  令人窒息的剧痛从肩头传来,封璘没有松手,最后一点情分随黏稠的血水流散在指间,他反手扣住若木基的后脑勺,猛然撤步。
  “要是搏斗中你被野狼压在了身下,就照我说的做,像这样,砸碎它的头颅。”
  封璘凝眸一刻,按照若木基当年所教,以极其恐怖的力道把他掼向地面。若木基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昏死过去,封璘没有再下手,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孑然一身时,会比死更加难受。
  包围圈骤然收紧,封璘拔出棱刺横扫,划破了一圈皮肉,转身的刹那因为力竭动作慢了片刻,便有一柄雪亮的绣春刀抵在了他颈前。
  第63章
  沧浪倾倒尽昨夜的烛华,整装时发现外面落了几点雨,晨起似乎格外凉。
  他叫阿鲤取了那件雪白狐裘来,旧服从年头收到年尾,难免压出丝丝缕缕的褶皱。阿鲤站到小杌子上奋力抖动,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正滚在沧浪脚下。
  阿鲤把狐裘夹在腋下,刚要俯身去捡,门外传来小厮的通禀声。他跳下小杌子,颠颠儿地跑去听了,转身时那物件已消失不见。
  “何事?”阿鲤还待再找,听得先生发问,捧着衣裳答:“宫里来人传话,圣人身子又大不爽利,今儿的早朝免了。”
  也是从一年前起,隆康帝的身子骨每况愈下、病痛不断,除了隔三差五的休朝,军政要事也大抵推给了内阁裁夺。于是乎,朝野关于龙体安虞的诸般揣测甚嚣尘上,朝会上亦有臣子试着动议立储之事,却都被圣人寻由搪塞过去。
  沧浪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想了想,还是落了下去。
  “横竖已经收拾妥当,吩咐人套马吧,去翰林院府衙。”
  阿鲤应了声,拔腿就往外跑,沧浪瞧人走远,方从背后拿出一直藏着的手。明明可见的掌纹正中,卧着的正是那枚狼牙。
  尘封一年之久,颜色剥落了些,但不妨碍凛冽尤然。沧浪抚过一遍不舍,再三犹难释手,直到阿鲤“蹬蹬”地去而复返,他才如梦初醒般袖了狼牙,在心底对自己,也是对赠主默念。
  “再等等。”
  入了翰林院,孰知陈笠到得更早,正在值房内一张张校勘昨日的黄册,见人来,头也不抬。
  “芙涯宫惊变,怎地收尾这般草率?”
  凡以波荡见于史册者,终是为天家百般忌惮。撰史之人纵不能文过饰非,删繁就简的技巧免不了化用一二。
  沧浪深知他的意思,褪去狐裘拍打着领上的水珠,说:“闹出真假天子也就罢了,那么多朝廷重臣碍于威势跟着指鹿为马,陈大人以为这种荒诞丑闻刊进史册,后世该如何想我大晏?”
  陈笠被说得哑口,摇着头颇带感慨地吁了一口气,将那一页轻轻揭过。
  隆康四年那场宫变,大雨把表面的平静击碎,暗涌无所遮掩,化作明里的狂澜,席卷着所有人来到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
  明黄卤簿,天子仪仗,华盖伞下是坐立难安的“隆康帝”。杨大智坦然行过礼,转头便吩咐锦衣卫把人从庑房带上来。
  大雨滂沱的宫门空场前,连日受困的阁臣们眼见两个一模一样的“隆康帝”,又惊又骇。然而宦海浸淫久了,谁也不是实心人,很快便看明白了眼前形势,也猜出了杨大智押他们来此的用意。
  二者择其一,余下那个将被当成犯上作乱的逆贼诛杀,决定权掌握在他们手里。然而经历了那回被刀锋按首的屈辱动议,阁臣们清楚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麻木且迟缓,僵硬且畏惧地,诸臣子分明已经卸掉了全部的镣铐,仍像是背负着千钧重枷锁的囚徒,陆续转向那个把大晏拖进万丈深渊的天子。他们跪了下去,压抑地低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雨水流过面颊像泪一样。
  杨大智望着这帮权臣脸上的屈辱,感到无比地畅快。这些人里有多少是“文臣软骨”的附议者,当年如何义正言辞,今日便有多么的羞愤欲死。
  很好,很公平。
  他打了个手势,一条影淋着雨蹿到跟前。封璘看见那是头白狼,眼神与怀缨一般锐利,里头搁了点引而不发的杀气。封璘认得它,跟怀缨一样,白狼是若木基从小驯到大的近侍。
  “替你的主子办完最后一件事,告诉候在城外的羌人骑兵,大势已分,他们的弯刀可以出鞘了。”
  阿花闻令没声响,冒雨急掠的身形成了满场死静里唯一的生动。然而那生动于大晏君臣而言,却是正在拉开一场覆亡的序幕。
  “杨大智,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妄图引狼入室毁我百年基业,你、你痴心妄想!老夫糊涂一时,断不会再与你这等鼠辈同流合污!”
  跪地的人群突然起了骚乱,一名庆元年间的老臣满脸是泪,爬身而起。他顶开了毫无防备的锦衣卫,脚步越跑越急,最后急不可待地撞向城楼下那座蹲踞等身的石麒麟,撞得血光冲天,受了污的晚节在那一撞间再回完璧。
  即便如此,他的鲜血成全了自己,但却无法扭转颓势。
  雨中奔跑的白狼是一支离弦箭,途径血泊时不见分秒停顿。群臣在短暂的惊呼过后,神情或木然或痛悔,无一能摆脱绝望的底色。
  凌空腾出的黑影如石破天惊,生生刹住了急速飞驰的流矢。白狼被撞飞出去,就地打了个滚,起身时毛发戟张,喉间滚出的沉吼很快被一声尖锐长嗥打断。
  迟笑愚挥剑见血,马蹄踏翻锦衣卫的尸体,他抛出一颗女人头颅,扬声喊:“尔等受奸臣蒙蔽,错认吾主,而今回头还来得及!”
  杨大智缠着纱布,污血流淌,这让他看起来宛如烂泥淖里爬出的恶鬼,他不无鄙薄地冷嗤道:“内有鱼服重围,外有貂裘挂刃,迟将军要劝这些大人们往何处回头啊?”
  迟笑愚勒马,朝封璘的方向望了一眼,声若洪钟道:“先太傅秋千顷率京城义军勤王,誓死匡扶舆乘正统!”
  “一派胡言!”
  杨大智觉得不可思议。
  禁中大火之后,整个京城防卫在他的运作下改弦更张。封璘连失对宿卫的辖制权以及王府三千亲兵,直隶天子的五营兵马早就以拱卫皇陵和缉拿钦犯为由撒了出去,再加上定西将军王正宣的出走。现如今的京城看似壁垒森严,游弋在大街小巷的每一路人马其实都在锦衣卫的掌控之中,杨大智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这从天而降的一队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正因为太过荒渺不经,杨大智反而于极端的不信中潜生出一丝不安。
  尤其当这路神兵与“秋千顷”三个字挂上边以后。
  “世人皆知,秋千顷早已畏罪自尽,如何还能调动义军,你休要信口开河!”杨大智掷地有声,额角却浮出了细汗。
  “开门,恭迎义军入城!”
  封璘几乎在话落的一瞬间遽然转首,只见两侧箭楼门扇洞开,千余名披坚执锐的士兵鱼贯雁行。
  他们服色各异、兵器各异,叫人不难看穿这其实是支临阵急就的部曲。可即便如此,数列人马动如洪流,静如山岳,铁壁一般横亘在锦衣卫与封璘之间时,在场众人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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