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杨大智在流尽最后一滴泪时,终于明白了天意不可违的道理。羌族首领的野心是上苍给予他的补偿,他顺天意行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逆不道。
“一把火就想唱完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你们真是好胆量。”封璘说,“可本王不明白,仅仅推出一个冒牌货,能助你们成什么事?”
杨大智驻足,在身后低低地笑起来,“世间的是非真假,不过人心而已。谁敢说里头那位天子一定就是冒牌货,王爷信不信,只要圣人对您的打压不停,内阁诸臣宁可捧着狸猫作太子,也不会多问一句,龙椅上坐着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至于能成多大事,那就要看末将的本领了,王爷不妨拭目以待。”
“拿下五百宿卫又如何,你明知道本王的根基从来不在于此。”封璘也转身,凝眸睇住他,“你们费了这么大周折,千钧之弩,岂可为鼷鼠发机?”
风过长街,撞得黄钟阗阗作响,朝升之际却传回迟暮的怆凉。
杨大智轻声道:“过些天就到一年一度的郊庙祭祖,锦衣卫仪鸾司的兵马都整编进了宿卫诸班直,皇陵正缺人手。王府在城外北大营的三千甲胄身经百战,自然能力扛卫戍一职。王爷千万不要想着推辞,否则坐实了拥兵自重的嫌疑,放眼天下各路人马,都可以对您起而讨之。”
话至此,封璘终于明白昨夜这出戏,须得在“狸猫换太子”后再缀上一幕“暗渡陈仓”。
五百宿卫不是他们的目标,兖王府的三千亲兵才是。而一旦失去对这三千人的掌控,偌大京城对于封璘来说,便形同孤岛。
“还记得末将曾问您,世间黑白两道,您走的是哪一条吗?”杨大智默然许久,有些沉郁。风鼓起了他的袍袖,像不再掩饰的憎恨,他叹息似的说:“末将直到今日才明白,这世间,哪有什么干干净净的黑与白啊?”
封璘没有接话,在逐渐猖獗的风声里突然问:“你们,是怎么送走的皇兄?”
*
那夜的暴雨过后,秋风送凉。
一切的波诡云谲都发生在水下,面上仍是碧波倒映青天,两厢澄净。阿鲤与怀缨头挨头趴在池塘边,发窝里都是草籽,狼吻衔着胖小子的裤管,防止他在捞鱼时一头栽进水里。
如斯憨态可掬的小儿嬉戏图,迟笑愚却视若无睹,他神色忡忡道:“宫中传来消息,圣人已经答应了奎达设立巡防哨的条件。王老将军闻讯大怒,当即要进宫面圣,遭拒后连夜带兵出走,放言王家军誓死不容外敌踏足关中半步。内阁已经乱作了一团。”
阿鲤拍掌拼命搅浑了池水,上身一个猛子扎进去,像是摸着了鱼。
封璘掌下的茶盏凉透。
从禁中大火以来,他每天睡的时候不多,日日都靠酽茶提神,听着这话,神色越发凝重:“东边呢,南洋水师作何反响?”
迟笑愚道:“目前还算平稳。少将军是个顾全大局的,早前听到风声时便下了死命令,不许随任的王家部曲妄议朝政。直到几日前圣人下了决断,他仍是以稳定军心为首务,消息目前还未传散开。”
听见这话,封璘总算心下稍安,却又听迟笑愚在耳旁忿忿道:“内阁那帮贪生怕死的老臣,一听说王正宣放出了狠话,要与羌戎纠缠不休,他们唯恐战火再起,竟有人提出断了东南沿海的粮草补给,以此警告王家军不许轻举妄动!”
“混账!”茶盏碎如齑粉,封璘眼神陡然转戾,“纵使胡静斋落魄,内阁也不该颟顸到这份上,失心疯了吗!”
迟笑愚不避乱溅的碎屑,沉声说:“高家尚未倒台时,内阁中便已分化出两派,除了明里追随胡首辅的一帮人,还有就是暗中倾向高家的势力。此番内阁失谐,这其中少不得高党余孽的煽风点火,再加上胡氏追随者的心寒退让……这般放任下去,两线战场失利,不止京城,天下只怕都要大乱。”
道理封璘都明白,可眼下的情形,是他一步步被架空,似乎已经陷入死局。
“方今之计,唯有尽快开释胡静斋,重整内阁,赶在乱政成势前,将鱼目混珠之人从龙椅上拉下来。”
封璘摸着重新接好的玛瑙珠串,跌宕的心绪逐渐平复:有一点杨大智说的不错,事态发展到今天这步,根源在于内阁对他的不信任。即便封璘满世界宣扬圣人遭遇不测的消息,没有真凭实据,内阁亦不会选择站在他的这边。
“三千亲兵分批开拔,应当还有部分留在北大营。”封璘掌根抚平信笺,抓起笔从半干的砚台一掠而过,“传令下去,军队城外集结,本王此番若是文谏不成,便改武谏。今日之内,务必要还胡静斋一个清白。”
迟笑愚略见迟疑:“先生那里,需要知会一声吗?”
沧浪今日都察院观政,为了给胡静斋脱罪,他不放过任何经手此案的机会,是以并不在府中。
封璘听闻,刀锋般的眼神倏尔柔和了些,
“这也是本王要嘱咐你的事,”他凛声道,“即刻启程,护送先生到闵州,务必将他安全地交到王朗手上。此战若胜,我自会带人与你们会合,若败。”
封璘说话间系好了臂缚,小意地轻抚了下,“你就告诉他,我戴着先生赠我的贺礼,到死都很喜欢。”
第59章
军队尚在集结,斩首胡静斋的钦提已经批下来,杨大智又快了一步。
所谓钦提,不仅需要锦衣卫的缉拿牌票,还需要天子的御笔批文。隆康帝绕过内阁签下了文书,用意已经十分明朗。
诏令传到内廷值房时,人已经押往犴刑台。那是处决天潢贵胄与股肱重臣的地方,有晏一朝几乎不曾起用。陈笠再三向传旨的宿卫确认过,刑期就定在午时三刻,登时手脚发抖。
“夫子乃两朝柄国重臣!而今案由未清,圣人岂可听信讹言,错杀了忠良!”
来传令的宿卫才从仪鸾司调任不久,面对陈笠的质问神情倨傲:“忠良?御史大人博学,卑职便斗胆请教一句,纵观古今,哪朝哪代出过通敌叛国的忠良?重臣,省省吧!”
陈笠气得不轻,秀白面皮微微抽搐,还欲反诘时,忽听身后竹帘轻动,里间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暗叫不好,提袍就往门外冲去,却被宿卫毫不客气地抬臂拦了下来:“指挥使大人有命,三品以上重臣勤政殿外等宣,圣人有要事颁诏。”
天色微微亮,云脚压低,才停歇的暴雨似乎又要卷土重来。沧浪穿过昏暗幽深的长廊,一路出宫门不见人阻拦。他到了角楼下,沿着长阶向上登,每行一步雨丝扑打更疾。他拂去满面雨水,在看清刑台情势的刹那,耳闻滚雷轰鸣。
五马分尸。
犴刑台很大,红衣赤膊的行刑手围着刑台的五个方位站定,身侧烈马长嘶。胡静斋被押上刑台,一身粗缯布衫在泥泞里随意拖曳,手腕脚腕皆沾满了污秽。锦衣卫粗鲁地给他四肢与项间拴上镣铐,用力踹在膝窝逼迫他下跪。
铁链“哗啦”扯响。
胡静斋踉跄着,在雨里高声怒斥:“我胡静斋跪天地跪父母,仁君在上我五体拜服。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受我一跪?!”
刀柄重重顶在胸腹,几不曾把人撞个倒仰。胡静斋大口呕着鲜血,溅在凌乱的长须上。伤人的锦衣卫迈步向前,照面唾了一口,道:“从前你为尊我为卑,我迎面行礼,你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而今你是遗臭万年的卖国贼,我让你行礼,却是给足了你颜面。跪下来叫声爷爷,我让你好死!”
胡静斋望着这张全然陌生又满怀恶意的面孔,眼底有深深的难以置信,他低喃着:“旧仇宿敌,若为一己之私栽赃嫁祸,老夫认了。你我素未谋面,卖国贼这么重的字眼,你怎能轻易地说出口?”
锦衣卫蔑然一笑,拽着链子,让胡静斋整个跌在泥水里,用刀鞘抬高他的下巴:“不想被叫卖国贼吗,好说。只要首辅大人在这纸和约上加盖官印,从前你的那些个通敌行径都可以一笔勾销。”
大雨厮打,渐渐阻挡了视线。沧浪看不见纸上的内容,隔着雨幕却能感知到胡静斋的满腔怒火正愈燃愈烈。
就在这时,伞沿忽然一晃,遮住了沧浪头顶。杨大智不知何时撑着伞来到身后,飞鱼经冷雨淘洗,细密的针脚也仿佛沾带了寒意。
“先生想知道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吗?”
“杨大智,”沧浪齿间咬碎了这几个字,“你究竟为什么,要对老师赶尽杀绝?”
“为什么?”杨大智陡然笑出了声,“看来殿下待您,真是一字一句都怕伤了先生的心呐。”
他感慨完,话锋一转,说,“纸上所书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是让胡静斋以内阁名义首倡华夷交好。先生不必这样瞧我,边境共治已成定局,大晏与关外诸部落结为兄弟,每年资以军旅之费,且许诺金瓯之策永不见于西关,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么?”
好一个顺利成章!
沧浪愤然推开挡在头顶的伞,淋在雨里语调激亢:“大晏巍立中原百年,几时不是四方来朝!羌族算什么东西,关外诸部又有何惧。仅凭一战之胜便想与大晏平起平坐,共治边关,资以军费?你不如说是屈膝媾和更为直接!杨大智啊杨大智,你兄与百人骑拿命换来的东西,就这么被你拱手相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