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封璘顿时警惕,顺着他的目光转眸瞥向门外奔走的陈笠,在短暂的回望里明白了他的顾忌。
  “关上门说话。”
  少顷,人去屋空,杨大智垂首道:“这场火起得蹊跷,现场发现了助燃的硝石,还有一块浸了蒙汗药的湿帕子。相信是有人纵火以后,将先生故意迷晕困在值房,好做出逃生不及的假象。”
  封璘听着神色不改,眸底却仿佛结了三尺寒霜,“今日不该先生当值,他来都察院所为何事?”
  杨大智道:“卑职向黄库小厮询问过,先生此来是为了追查江宁商战中,闽商钱庄被封之事。现场因为走水一片狼藉,锦衣卫没有找到与此案相关的任何卷宗。”
  那是数日以前的事,几百家票号无由被查封,险些连累封璘在与七大商的对峙中功亏一篑。尽管后来证实是严谟通风报信,但沧浪心中约摸有着和封璘相同的疑惑,仅凭严氏一己之力,怕是掀不起这样大的风浪。
  朝中有人为他助力。
  这是八丨九不离十的。
  烛光暗下去,封璘看沧浪睡踏实了,仍旧拢着那双手没放,冷冷地说:“原件被毁,锦衣卫总该有办法顺藤摸瓜。”
  杨大智像是早有准备,从飞鱼服的宽衽取出两页纸,双手捧给封璘:“烧了黄卷,内阁的票拟还在,上头可有首辅大人亲手加盖的官印。只是这文书没能呈到御前,因那几日圣人龙体欠安,州府以下非军政大事,皆由黄大伴代为处置。”
  “你的意思是,”封璘盯了一盯,骤然作色,“胡静斋害怕东窗事发,所以痛下杀手……他是先生最敬重的老师!”
  沉默无休止地蔓延,屋中没有更漏,唯听檐下滴水声井然数算着金堂夜永。封璘手捏那纸票拟,隐隐总觉得哪里不对。
  缇骑闷头扎进来前没想到兖王也在,自个倒愣了一下,疾行三两步跪倒:“参见殿下!”
  封璘眉间微皱,觉得这人讨厌极了,也不叫起来,只看着杨大智说:“身为锦衣卫却如此冒失,是你这个首领的失职。”
  没等杨大智告罪,缇骑稍稍挺直身体,斗胆说:“属下唐突,只为有一紧急军务赶来回禀殿下。那名幕僚,找着了。”
  烛芯遽跳了下,投在隔扇上的影子欹斜一刻,杨大智赶紧把门带上。
  出了院门,缇骑随在身后极小声地问:“大人,无需派人在外头盯着吗?”
  “盯得太紧反而引人生疑,”杨大智几步下阶,随意地踢开一块类似雀替的焦物,“横竖兖王已经相信,胡静斋为了掩盖封禁闽商一事不惜戕害先生,只这一件罪过,就足够令他们不共戴天了。”
  枭鸣桀桀,声似鬼哭。
  杨大智漠然调开视线,对耳边的凄情置若罔闻,他问:“人已处理干净?”
  “大人放心,那人在诏狱晾了几日,早就吓得半死,要他做什么都一口答应。卑职照大人的吩咐,令他仿着江宁严知府的笔迹写了那封密信,之后就带到城外乱葬岗,挖了个坑埋了。”
  “信呢?”
  缇骑忙道:“自然是一并扔了进去。属下还特意在埋尸的地方压了两块大石头,一来好辨认 ,二来也是怕山上的野兽叼走了尸身。”
  石镇亡魂,亦有诅咒其永不超生之意,杨大智喟叹:“要不是严谟蠢笨,那么轻易就听信了咱们的话。这人也不会误打误撞送上门,做了暮溪山中一枉死鬼。”
  “跟错了主子,怪谁呢?”缇骑趁机趋奉两句,“哪比得上大人睿智,三言两语就说动他遣人给胡静斋去信。威胁当朝首辅,姓严的还真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杨大智想起什么,“派去修改日期的人是谁?”
  “黄大伴身边的干儿子黄芪,已经料理干净了。”缇骑得意道,“说起来胡首辅也是护短,为了压下秋千顷没死的消息,竟真就顺着严谟的意思补发了票拟。咱们不过将计就计把时间往前改动几笔,反倒坐实了他从中作梗的嫌疑。可是属下不明白,揭发此事只需锦衣卫一封密报,何必闹得火烧都察院这么大呢?”
  “你是真不明白,”杨大智摩挲着刀柄,缓声道:“只有这些微末伎俩,未必禁得起推敲,尤其是面对王爷那么一个厉害角色。他比旁人更多几分敏锐,但也太早暴露了自己的软肋。这把火烧掉的不是一两间屋子,而是殿下不动如山的理智。”
  封璘的确愤怒,他把从幕僚身上搜来的密信看了又看,转而却陷入沉思。直到次日天亮,沧浪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他将信纸叠过几叠揣回了怀里。
  屋子一整个静得就像尘外荒岛,连水滴声都落罄,只有碗勺磕碰的细响和某位娇宠极不情愿的“嗯”声。
  “不喝了,太——”
  沧浪舌尖满是苦味,蒙汗药的劲头还没有过,半敛的眼睛看见的是一片光怪陆离。但随即,他口中含着的小匙被另一种柔软替代,封璘的味道包裹着他,让沧浪仿佛在浑噩中乍见天光。
  “吃糖还苦吗?”封璘给他喂了糖,压根不等回答,又将剩的药汤以同样的方式灌下去。
  沧浪几次皱眉,只觉这比喂药多了些许失而复得的疯劲,半刻喘不过气似的轻喘:“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才一夜,封璘下巴冒出隐隐的胡茬。他捉住先生欲来试探的手,轻重不一地按在自己侧颊:“无他,粗使小厮打翻了烛台而已。”
  沧浪头疼欲裂,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躲光似的埋进封璘胸膛,浑然不觉地揉捏着一颗悬了整晚的心。
  “本想趁便查清楚闽商被查封一事,唯恐暗里留下后患。还以为会有什么意外发现,谁想……”他用很浓重的鼻音抱怨,“真是意外之喜。”
  封璘的心快被揉化了,突然想起昨夜杨大智说的话:“王爷不信这密信中所言,不信胡首辅为了钳制您可以狠心到出卖爱徒,让人将他还活着的消息在江宁大肆宣扬。但您何不想想,七年前他为了儿子将先生推入绝境时,不就是这般心狠的吗?”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封璘明白杨大智想说的正是这个,但他却自其中寻出了一小处错漏。
  先生待自己的真心便是那一小处错漏。
  封璘回以亲吻,他无意补苴罅隙,只想将那一处错漏变成自己独有的侥幸和甜蜜。封璘为沧浪拭汗,在他耳边温存:“暗里的东西交给阿璘就好,我要先生此身常在大光明。”
  就在同一时刻,千万里外的西关浓云翻卷,吞噬了天光。这昏昼是夜的死灰复燃,阴沉地压在每名戍边将士的心头。
  烽火台上。
  风掠起了主帅的斗篷,露出两鬓花白的头颅。将军老矣,但身子骨还硬朗,议事时辞锋犀利,痛饮时笑声狂放,一柄七星刃纵陷在昏暗里,也从不收敛锋芒。
  王正宣远眺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官道,似有隐隐不安,却又说不上从何而来。
  远远地,浓雾中似有数条身影急速靠近。其中一骑的速度相当快,马蹄频繁敲击着青石路面,有如进击鼙鼓。兵临城下时,马上人影忽然俯低了身体。
  寒芒寸闪,血腥味由淡渐浓,逐渐连成令人窒息的一大片。王正宣“唰”地拔出七星刃,厉声高喊:“擂鼓!烽火示警,羌戎来犯!”
  第53章
  隆康四年,盛夏。
  西关急报,羌戎大举来犯,定西将军王正宣死战拒敌,败走颍川。羌戎兵连陷三城,据险而守,提出与晏和谈。
  消息传来,举朝震惊。
  大晏君臣震惊的缘由不在羌戎此番出兵的声势之大,亦不在于戍边多年、从无败绩的王家军一战就输掉了大晏的铜墙铁壁。而在于这仗爆发的时机,实在太过微妙。
  入夏以来,东南闵州的倭患沉渣泛起,逐渐呈现愈演愈烈之势。历经半年操练,已然渐入佳境的南洋水师在统帅王朗的带领下,决意趁此机会直捣黄龙,彻底根治困扰沿海多年的倭患。
  倭寇擅攻非守,南洋水师遂以舰阵围之,在海上拉开一道包围线。说起来,朗小子确是个用兵的诡才,数日内打了好几场胜仗,倭寇在他手上吃尽了苦头。
  为防止敌军登岸寻求补给,王朗还下令对包括钦安在内的四县实行坚壁清野,至于自身的军需供应,则一概由江南漕船走水路至夔川港,与装备了重炮的军需船进行接洽。
  如此一来,粮草就成为了关键。
  羌戎大举进犯,捣毁了西关仅有的军屯粮仓,王正宣若要重整旗鼓再战,须得从关中借粮。他马不停蹄地驱驰八百里而返,就是来跟朝廷要粮的。
  可与此同时,大晏几处粮仓的囤粮几乎都用来保障东南战场,由封璘辖制的江宁粮仓统筹调度。户部估算了下,要是不接受和谈,江宁仓少说得匀出三分之一的粮草回援西关,那么海上的战事势必要受到影响。
  难题一经抛出,朝堂上随即分出两派。一派认为,西关在大晏边陲久立成墙,墙若破了,则将危及中庭,乃是大厦将倾的不详之兆;另一派以为倭患困扰江山百年,早已是不得不除的心腹大患,不能一鼓作气,势必再三而竭,往后想根治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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