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封璘进出诏狱多回,如何认不出这是惩戒犯人时常用的口枷。
  寻常口枷,多为防止犯人受刑时出言不逊抑或咬舌自尽。然而现下被他攥在手里的这枚,过分地精巧可爱,并不适合那些穷凶极恶的囚徒,只配用在先生的鲜口嫩舌上。
  “好看吗?”沧浪半点不见秘密被拆穿的慌张,笑笑,“狼牙太硬,下回换这个。”
  这场景劲儿太大了。
  封璘撑着臂,近乎疯狂地捏正沧浪下巴,把点不安藏得严丝合缝,“若非情蛊发作,先生今夜也不会回来吧?先生这般示好,莫不是真的对首辅贵婿之位动了心思?”
  沧浪挨着亲吻,在一阵颠簸后颤得厉害。他寻到封璘的手,牵引着带到唇边,垂下眼轻轻咬了咬,留下极浅的齿痕,“没有我在身边看着,狼崽岂不是会变得更疯。”
  封璘不答,目光交撞间眸色更深。
  沧浪喉中逸着叹息,主动搂住了封璘的后颈。
  今夜天地都是脏的,他们两个不算清白的人撕咬在一起,沧浪忽然觉得,原来这也是种依靠。
  第40章
  “鬼头弥”一案的余波迅速从京城蔓延到各个府县,恰如从深秋到凛冬的天将酷寒,隆康帝对外戚一党的追剿再无情面可言。
  数月之隔,原本炙手可热的高无咎已变成一个灯尽油枯的老朽,弑子的大义灭亲之举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与高氏宗祠,但高氏一门尊荣注定化作昨日云烟。再三请辞下,圣人终于新岁到来之际,允准了高无咎致仕还乡的折子。
  浪头渐散渐息,皇城钟楼的一声浑响将金黄色圆日推出云海,新岁来临了。
  除夕节前的最后一次早朝散后,封璘刻意行在队列末尾,预感胡首辅有话要说。刚过角楼,果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他。
  “难得一日天肯放晴,不知殿下有无兴致登高赏景?”
  封璘扯了嘴角,侧身一让:“首辅大人请。”
  深冬时节的风砭人肌骨,胡静斋朝服之外再无御寒的衣物,越发显得千仞无枝。他临墙垛而立,竹冠束白发,见风也一丝不乱。
  封璘走上前,目光闲闲扫过一片琉璃华灿,落在胡静斋削痩嶙峋的侧脸:“要是本王猜得不错,首辅大人是为令千金之事有话要说。”
  两月之前,当今母后皇太后于承德行宫溘然长逝。因其非隆康帝生母,三年孝期不必圣人事事躬亲,只需由宗室亲贵代为守陵。前些天钦天监使求见,称夜观星象时,发觉京城东南方向九曜星显,主阴,若得为母后皇太后守陵三年,必将护佑大晏国祚永延。
  换作以往,这话未见得能让圣人在意。但今年以来,自夏入秋,恒雨不晴,既而霜雪绵绵,一冬方歇。如此情形下,隆康帝即刻令镇抚司寻出那名九曜之女,无论出身几何,一律晋封邕宁长公主,前往皇陵守孝。
  而锦衣卫在大街小巷一番搜寻,最后找出的那名女郎却是胡首辅家的千金。
  “首辅大人为了国事宵衣旰食,勤政之名遐迩四方。令千金受家风熏陶,想来也不会拒绝。”
  胡静斋被风吹得眯了眼,缓声道:“若当真为了社稷,小女自当劳怨弗辞。可若是有人假黎庶之名,全一己私心,老夫万万不会屈协。”
  封璘短促一笑,笑得很轻:“守陵三年,并非软禁,左不过千金阁下三年里不能嫁人而已。待守孝期满,胡小姐仍是双十年华,又有封号加身,届时皇兄为公主指的婚事,自然比首辅大人眼下绸缪的适合百倍不止。”
  是了,天家赐婚,将军子阁臣弟,品貌殊绝的大有人在,只唯独不可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风纪官。
  胡静斋被说中心事,也就不再假装:“即便小女福薄,不得与千顷结亲。他总归有一日要娶妻生子,不是小女,也会是别人。兖王拦得住这回,拦得住下回么?”
  封璘微笑着道:“太后崩逝,三年国丧,凡大晏臣民,三年内不嫁不娶,这是规矩。”
  一丝警觉轻闪过,胡静斋顿了顿,“那三年以后呢?”
  封璘不答,把手搭在墙垛俯瞰。角楼的位置不低,这么看去,整个晏王宫尽收眼底,檐牙高啄、鸱吻粗犷,日光抛洒在煊赫的朱紫黄绿之间,天家威严被渲染到极致,简直耀不可观。
  但此时的封璘直面天威,眉眼间分毫不见该有的敬畏。
  彻空升起了回音厉厉的三声静鞭,新岁当启,胡静斋无由地打了个战栗,沉低声线道:“金鳞本非池中物,七载风云已化龙。兖王欲用情爱作网,不如先问问自己,囚龙,你配么?”
  封璘冷然回望,正殿屋脊在他身后像只匍匐的巨兽,狭长一睐里充满了勃勃野心:“配与不配,首辅大人会知道的。”
  *
  九门深掩禁城香,香雾笼街不动尘。然而出了那道皇极门,热闹随即陷入流俗。
  除夕这天,家家户户摘了旧符换新桃,王府也自一派忙碌。沧浪坐在廊下,看来往投刺献礼的各路人马络绎不绝,便可想见封璘今日在朝气焰之盛。
  安家小子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兴奋地在人堆里穿梭来去,像条滑不凑手的鱼。沧浪叮嘱一声“阿鲤,仔细摔着”,转身进了辽无极养伤的厢房。
  扇门之隔,屋内静默。辽无极纱布遮眼还在睡,玉非柔懒懒坐在窗下,将黄松木小柜一只只打开,正收拾里面的首饰。
  这情形虽与热闹隔绝,却是另一种岁月静好。
  “听杨大智说,你向王爷讨了两桩便宜,不日就要离京回闽州了?”
  手指从抽屉上的刻字处划过来划过去,玉老板细眉轻扬,明艳如初、吝啬依旧。
  “什么叫讨便宜?两张过所而已,你带着那痴小子在醉仙居蹭吃蹭喝这些天,总得有人付账不是?”
  沧浪穷得很讲良心,算来算去觉得对方仍是亏了,于是热心肠地问:“闽州基业既已变卖,你回去要如何维持营生?辽无极的眼睛看不见了,往后开销还大着,总得寻个长久的出路。”
  “啰嗦,”玉非柔从妆奁里拣出一支珠母簪,往鬓边比了比,“骑鲸帮纵横海上多年,积蓄还怕供不起一个瞎子么?”
  话音落点,两人却都沉默了。
  自来江湖浪涌,波澜开阖,多少强者搏浪击涛方得一立锥地,遑论一个武功尽废的瞎子了。玉非柔这些天守在辽无极的床榻前,将他在梦里的痛呼和呓语听得很清楚。风流好似冻霜覆雪,溶化了淌进沟渠,那只握笛的手而今只能掬起一捧脏水。
  默了有顷,玉非柔将簪子揳入发髻,低鬟一笑:“都说由奢入俭难,可我从前都是一个人游来荡去,如今身边终于有了依傍,怎么能说落难呢,分明是天可怜见,赐了我这难得的福气。”
  榻上的“福气”似有所感,梦里翻了个身,薄唇轻抿。
  玉非柔眼眉倏弯,“往后他是好是孬,自有我担着。天大的苦头,我又不是没吃过。”
  沧浪心弦轻动,指了指她腕间露出的一点红光,问道:“苦头,是指这个吗?”
  玉非柔明白沧浪是想问那段关外的辰景,准确地说,是封璘切切实实受过,却不愿再费口舌回忆的苦难。她唇角笑容渐隐,睇住他,那眼神里早已没有当初的义愤,唯余惋惜。
  “身为皇子,不在高殿之上受人景仰,却被打发到塞外自生自灭,想也知道皇帝对这个儿子得有多么厌恶。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胡商的营地。卫所不乐意负担皇子的吃穿用度,他便只好替那些异族商人做苦工挣命。我见到封璘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怎么笑了,可我知道他心是热的。”
  说话间玉非柔褪下半截袖,将珠串晒在温煦的日头里:“他头一回见我,正撞上胡商打算把我卖到鹿棚。你知道鹿棚吗,在那里女人就像畜牲一样任人摆弄,我宁死不肯,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封璘挑着恭桶经过,当下解了这串珠子替我赎身。后来我才知道,这珠串原是一对,是封璘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遗物。”
  玛瑙坡前石,坚贞可补天。然而先帝晚年沉迷寻仙问道,并无宝石赠佳人的婉转心思。
  沧浪对珠串的来历讳莫如深,转口问:“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曾经共过生死。”
  玉非柔笑起来,“我当什么金口玉言,也值当秋太傅记到今日。”
  她笑过又叹:“即便留在胡帐,日子也是一样难捱。有回我不过失手摔翻了一只碗,就被主人家照死里打。那蛮子贪心不足,连剩下的那条珠串也想夺走,我们忍无可忍,终于在那天夜里杀了他,烧了营帐逃出来。谁曾想前脚才出虎穴,后脚又掉进了狼窝。封璘为护我摔断了一条腿,幸好为人所救,否则我们早成野狼的腹中之物。”
  沧浪眼半眯,掐着掌心不敢眨动。他生怕自己上下眼皮一搭,眼眶附近的酸痛就会凝成实质,簌簌滚落。
  “救你们的人,正是高无咎。”
  玉非柔面色几变,俄而缓缓掉开脸,“高家以恩义相逼,又扣留我作为人质,封璘别无他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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