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顿时感到无比沮丧,微蜷的手指似要捏碎这一刻的耻辱,突然提声喊道:“是,是我干的。我就是不想姓高的娶姐姐,怎么样!”
  “欺君之罪,”封璘撷着镖,用麂子皮擦得锃亮,他不疾不徐:“你说会怎样?”
  王朗面色骤变。
  把握着节奏,封璘又道:“要只是一场为了换粮的政治联姻,你拦便拦了。可高诤在蓟州时曾经救过你姐姐,嫁他原也是县主心甘情愿的事,你们姐弟情深,你没理由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图什么呢?
  王朗鼻孔翕张,额角隐有青筋浮动,良久恨声道:“是姐姐心痴,错认了良人。高诤他看起来心热,实际上却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光这样还罢了,他、他……”王朗说着,似极难启齿,眉间攒起深浓的厌恶,“他分明不喜欢女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死断袖,你说,姐姐怎能嫁与这种人?!”
  随在身后听得“断袖”二字,杨大智情不自禁拿眼去瞄封璘,却见对方面露思索之色,重点显然放在了别处。
  “欺世盗名,你是指什么?”
  ......
  兵马司的灯火一直亮到更阑时分,封璘没有给王朗戴镣铐,放他走之前忽地又问:“既非良人,何不将真相告知了县主?”
  王朗原本已经走过了,闻言脚步顿了下,头也不回地幽幽道:“比起被姐姐怨恨,我更怕她伤心。关外的日子每天都很苦,对那个人的思念是她最后一点甜了。”
  不知被哪句话触动了心弦,封璘微微颔首,当着烛火对他讲:“锦衣卫的刀擅长笼中捕雀,离了京城这座樊笼,你便是关外的狼,刀锋奈何不了你分毫。”
  王朗回首投来古怪的一眼,也不知究竟听懂了多少。
  把人都散了,封璘转去了隔壁的小屋。两间房墙隔中空,壁上凿有小孔,此间发生的一切,沧浪在他处皆应知尽知。
  “王朗所言,先生相信吗?”
  沧浪雪白的面颊边掩着绒领,搔得痒了就抬手拂去,垂臂时说道:“人心鬼蜮,神佛难测,高诤不算良配,我一早尽知。可我唯独想不到的是,高家竟然狂悖至此,连普觉寺都能被他们改成淫乐窝。”
  普觉寺乃先祖晏太极亲笔敕赐的皇家寺观,极盛于庆元一朝,在大晏信众里威望颇高。
  先帝在世时,因宠爱当今圣上之母高贵妃,特许高氏牌位入主普觉寺,受百姓香火供奉。又在她生辰当日,以附近良田庄地百余亩作为赏赐,经年累月,这座寺院便逐渐沦为高氏一党的私有产业。
  依王朗所述,这些年高氏父子不仅借布道为名大肆敛财,身怀断袖之癖的高诤甚而在招募僧弥的旗号下,偷偷豢养起小倌人,把佛门之地变成他与一干京城顽少寻欢作乐的琵琶门巷。
  封璘想了想,问:“先生叫我放了王朗,是想借他之口揭穿此事吗?”
  “不,”沧浪摇头,迟了片刻,眸光微凝:“你不觉得高诤在佛寺养小倌,不止为了取乐那样简单吗?”
  封璘若有所思。
  联想到前两日查阅的蓟州案卷宗,沧浪总有种预感,高氏父子这些年在下一盘大棋。
  “凭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查到这里便算到头了,再往前,无异于以卵击石。不拿他是为了把这件事彻底闹大。我曾经正告过你,怪力乱神之说不可尽信,今日就再缀上一句,怪力乱神之说,不可尽不信。”
  沧浪在说话时喉结会滑动,狡黠得像鱼一样。封璘不动声色地注视那一点,想起先生情难自抑时的仰颈,纵使他们之间相隔千万重爱恨,彼此仍在某些时刻肆无忌惮地暴露着各自的脆弱。
  封璘想到很多画面,但神情依旧无虞,不曾泄露半分。他在手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百尺烽,形似一种不为人知的把玩,谦声道:“请先生赐教。”
  盐粒般的雪子扑打在窗棂,把屋内对谈敲得零散破碎。寒风呼啸里,“蓟州匪案”“僧侣被杀”“度牒下落不明”的字眼时隐时无。一阵强势风浪过后,沧浪的娓娓道来戛然而止,口气转得俨肃。
  “那日我在翻查卷宗时,碰巧看到了一个名字,想必你不会陌生。”
  封璘已经有所察觉,但在先生没有言明之前,他只面色不变,做出洗耳恭听状。
  “玉氏三郎,乳名小祥,曾是蓟州象姑馆的一名清倌人,经人赎身以后剃度出家,在匪患中被凌辱至死,年仅十三岁。他跟玉非柔的关系,不必我多说了吧?”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没有燃烧炭盆的房间冷得出奇,屋檐下结着冰柱,犹如把把利剑倒悬。绣帕擦拭过牌位,那落在其上的目光比冰更冷,比剑更利。
  弟玉氏小祥之位。
  玉非柔换了一袭劲装,窈窕纤韧的背影亦像是柄锋芒内敛的软剑。屈之如钩多年,她给自己改了名,原本的“玉柔”不好,要在当中嵌进一个非字,提醒自己虽作弱柳之姿,但从本质上讲,她和封璘一样,都是被仇恨淬炼而成的剑。
  今夜能索人性命的剑。
  第34章
  京城有雪的第一夜,阀阅高家突然闯进了不速之客。翌日,这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因着卧佛泣血和惊马乱道等诸多变故,高无咎短短几日内行事低调不少。待兵马司的人闻讯赶到,眼高于顶的阁老大人破天荒地亲自出府来迎,只道是进了个小蟊贼,未及行窃就教家丁撵跑了,没得劳烦军爷走一趟。又支使管家给了茶水钱,惹得大统领既惶恐又纳闷。
  到了第二日天明,才有高府仆役对外透露实情:前夜“造访”的哪里是什么小蟊贼,分明是个凶悍至极的女刺客。本领极高,穿着一身夜行衣,直杀正在养兵的二公子房中,来去如快风,几未叫人察觉。
  仆役还说,昨夜情形实则险象环生。寻常家丁不是那女子对手,高阁老无奈之下召出衔枚影卫,一番恶斗过后才将其重伤。
  耐人寻味的是,缠斗时女刺客不经意露了真容,叫二公子高诤看了去,生死之际竟然扯住亲爹衣袖,求他饶了此女一命。
  话音初竟,高诤面上挨了老子一掌,女刺客也趁此机会逃之夭夭。再然后,高府门前上演的那出掩耳盗铃,则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
  是夜风波多玄妙,然等天亮以后,大雪还是压覆了一切。高无咎穿戴整齐,如常上朝,除了眼下两团乌青以外,其余再无什么异样。
  云阶下的积雪早已扫净,唯高殿甬道旁的石麒麟仍带着些落白。金銮殿上,百官分列两侧。参奏声接连地响起,在盘龙柱间穿梭个来回,最后不约而同地砸到封璘头上。
  词锋所指,无非是责怪兖王罔顾宗教正统,当着子民痛斩神佛一臂,有离经叛道之嫌。这些言官口角犀利,侃侃而谈,默契地不提封璘出手的真正缘由。
  隆康帝稳坐龙椅,流珠冠冕缀在眼前,他听过片刻,一如既往地缓声道:“那日情形,兵马司已在呈报中说得清楚,朕都知道。阿璘此举虽有不妥,终究为皇城免去一场祝融之祸,功过相抵,众卿家不必苛责过甚。”
  升平坊一乱后,民间唇舌纷杂,朝堂却是众口一词。果如隆康帝所料,弹劾兖王僭越的奏呈堆满了御案,起初他只当不见,但高氏一党变本加厉,连早朝这样的政谈要地都咬紧此事不放,硬逼着他不能轻轻带过。
  天威不可欺,隆康帝这回把态表得明确,但显然不是攻讦之人想要的结果。
  高无咎袖手旁观,直到圣人发声,他才慢条斯理地出列,拜后,道:“圣人明鉴,知人识事,窥一斑而知全貌。兖王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剑斩佛毫无迟疑,由此可见,此人敬畏之心淡薄,待神佛尚且如此,今后侍君上,焉知不会一样?”
  “大人此言差矣!”
  面对高党的攻讦掣肘,因那人是封璘,首辅胡静斋只自听着,未置可否。倒是陈笠在文官之末听不下去了,横跨一步出列,朗声道。
  “国之大务,爱民而已,臣之侍君忠者,亦以爱民。兖王殿下毁坏佛身,是为了解民纾难,要我说何谓忠,这便是最大的忠。阁老改是成非,就不怕寒了天下忠臣的心么?”
  见说话的只是个品阶不高的青年官员,高无咎瘦硬似石雕的脸膛倏忽划过一丝轻蔑。
  他斜目厉睇,神情倨傲:“你懂什么?先帝爷在时钦天监就曾断言,四皇子命格主杀,桀骜难驯,这辈子都做不了贤臣。今次看其行事,竟是暗合了这句谶语。”
  停顿了下,伸指向旁遥遥地一点,“说来也怪老夫,看皇子颠沛关外甚是可怜,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助他回朝,却不想是引狼入室。错已铸成,不可一错再错。老夫恳请圣上,重责封璘,以正视听!”
  他这就把话说得不留余地,隆康帝面色铁青,太清楚这只老狐狸究竟在想什么。偏他是九五之尊,困在“公心”二字里,有些事看破却不能说破。
  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里,封璘被拱上浪尖却仿佛置身事外。他着一袭通袖蟒襕袍,外面罩着墨狐裘,整个人看起来既清贵又孤矜,眉梢一挑,散漫之外生出点危险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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