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都愣着干什么!”高诤一反此前的踌躇满志,咬牙冲左右扈从低声,“还不爬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亲近侍卫“嗨”声提缰,一脚蹬着马蹬,另一脚还未踩实地面,惊闻“吁”的半声短嘶,那匹白毛杂青毛的青骓马骤然四蹄大展,腾空一跃后将主人抛甩出去,登如狂了性一般疾疾骋向毫无防备的人群!
  这变数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刹,继而被分割成无数个弹指间——
  第一个弹指间,最前沿的小摊小贩吓得腿软脚软,很快被擦肩而过的白色疾风掀翻了摊位。胭脂细粉扬上半空,定格不动;
  第二个弹指间,粉末“哗”地尽数委地,紧随其后的是人群爆发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不知多少血肉之躯在镶了铁掌的马蹄下被踩踏成泥,一息尚存的倒在地上翻滚不止,痛苦呻吟;
  第三个弹指间,到处都是仓皇逃命的人群,你踩住我鞋跟,我拖着你衣角,争先恐后各不相让。其中被人流裹挟着的稚童只能六神无主地原地嚎啕,但在下一个弹指间到来之前,他及时地被一双手臂抱离了挣命的乱流。
  沧浪将那孩子紧紧护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喊些什么,却无人在意。他调转视线,只见新郎官叫扈从扶携着,慌慌张张退向坊市一角。
  五城兵马司的救援被隔在失控的人流之外,这一队人马眼看就是最后的指望。沧浪厉声喊出“高诤”的名字,混乱中对方似乎略有耳闻,但也只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投来漠然的一凝,转而快声道:“走,走!”
  沧浪从足底漫上一股寒意。
  花钿堕地,金粉沾污,适才还欢声笑语的坊区已成人间修罗场。卧佛静静旁观这一幕,从沧浪现在的角度看过去,那张慈眉善目的脸上浮现的尽是讥诮之意。
  耳尖掠风,沧浪骇然回首,白马刮蹭倒侧后方的酒旗,瞬息卷至眼前。
  前是竿头灭顶,后是铁蹄蹂躏,沧浪在原地进退维谷,抱紧了怀中小儿。
  又是疾风阵阵,巷尾杀出两条影,各自化解了前后的威胁。扎小辫的那个撂倒惊马,手起刀落,血花扑溅三尺;露獠牙的那个撞歪桅杆,砰然砸地,尘埃漫地拍打。
  一场有惊无险后,怀缨挺身“唰唰”抖擞着背毛,沧浪忽地察觉异样。
  封璘适才纵身飞出,与披甲戴鞍的马躯狠狠相撞。那一下的冲击连道旁的木栏杆都折断了,压在身底的莲纹砖石蔓开蛛丝细痕。
  他伏地不动,赤红染透了身上的玄色礼服,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沧浪把孩子塞给紧随而至的援兵,提袍奔过去一探鼻息,果然没气了。
  晴日下,沧浪四肢骤冷,世界在身后倒退了一步。他握住封璘的手不自觉收紧,几乎大半个人都倾过去,“你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兑现,怎么可以死,你说话……你说话!”
  “咳、咳咳……”封璘突然呛出声,方才了无生气的面膛泛起奇异的容光,“先生你压着我——”
  他仰颈,语气幡然一凛,“所有人,背过身去!”
  不知何时,四面都是王府亲兵和五城兵马司的人,结成了方阵,直愣愣盯着俯仰相贴的两人。这场景太过诡异,沧浪却因一时的失魂丝毫没有察觉。
  闻令,数十号人整齐划一地转身,铠甲琅琅震得人心口发颤。确认了再无窥伺之后,封璘瓷实地抱住沧浪,要抹尽两人间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障碍。
  沧浪被搂得喘不上气,挨近了才分清:去他娘的内伤,这分明就是马血!
  封璘抱着,贴着,还要恶劣至极地一揉,险些让沧浪泄出声,他却正人君子般地说:“先生下回记得摸对地方。”
  沧浪张口要骂,余光里散落一地的烟花堆爆开几星火花。他想起不远处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军械库,里面囤积着大量□□。
  乍然揪住衣领,把人往起一拽,跟索吻似的凑近,沧浪道:“混账东西,要出大事了!”
  第32章
  军械库中的□□多不是上品,炼制中因掺杂了砂石等物而一触即燃。跟前的几点星星之火看似没什么,挨着这么一座火药库,势成燎原不过眨眼间事。
  更何况,烟花摊已经烧起来了,皇家水龙进不来,火舌却卷上道两旁探出的飞檐,循屋脊,朝着军械库的方向怒舔而去。加之风向为虐,情形于是更加危急。
  “倘若我记得没错,这尊卧佛的塑身以百年枫木雕刻,虫蚀不蠹、火烧不坏,一臂数丈长。”沧浪倏地抬眼,对上封璘严峻幽邃的眸子,冷不丁说道。
  封璘明白他的意思,“数丈,刚好可以封死黄羊巷口。”
  沧浪颔首不语,当务之急是在火堆与军械库之间构建起一条防火带,拦住火龙趋前的鳞爪,但眼下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辱佛,渎神,救众生。
  沧浪垂睑须臾,复抬起,像只清冷无方的和田玉,宁磕碎千片以换得掷地有声:“你敢是不敢?”
  这样的机锋并不难猜,迟笑愚在旁懵怔了一瞬,矍然变色:“殿下!此等离经叛道之事,不当行啊!”
  封璘剑尖点地,一无置辞地收至身侧。他的沉默与其说是犹豫,不如说是寻找。他对副将的劝说置若罔闻,只意图从沧浪的眼神里寻找到某种讯号。
  “先生令是不令?”
  沧浪没说话,但眼神已经明示了一切。
  长剑破空,佛光陨灭,合抱粗的佛臂轰然坠地。黄埃弥漫过半干涸的泪渍,悲怒氤氲。
  在场所有人,除了沧浪与封璘,皆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迟笑愚蓦地旋身,放声疾呼:“五人一列,搬木,救火!”
  封璘持剑不动,手臂因用力过猛还在隐隐发颤。背倚着佛嗔人怒,他与沧浪对望,有些久违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无声蔓延。
  *
  “你说什么,兖王当街斩断了卧佛一臂?!”
  黄德庸紧着当头一跪,说:“圣人息怒,当日的情形属实凶险,若无兖王那一下,十里黄羊道只怕都要化为齑粉。”
  听见这话,隆康帝过了病气的脸色方才好转些,只是眉间仍有郁气虬结。
  缓了会,他又问:“议亲的队伍可有人受伤?”
  “都好,都好。”黄德庸点头哈腰,“高家二公子撤得及时,只受了点惊吓。县主在驿馆由王爷的人护着,连根头发丝都没见短。”
  隆康帝忡忡不减,道:“即便事急从权,崇佛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再如何,这离经叛道的罪名也不该阿璘亲自去背。且看着吧,明日早朝只怕又是一番口舌之争。”
  风高风低,各自凄迷。隆康帝从入秋以来连病几场,瘦得见骨,此刻望着窗外凋零的黄叶,眼神空惘,已不复最初登基时的锐气。
  “流年不利,又是一个多事之秋......”
  秋风一阵,愁煞两家人。
  佛像泣血一事余波犹在,怪力乱神之说层出不穷,高、王两家的婚事在这样的压力下不得已叫停。县主暂且安于驿馆,坐看斜光隐西壁,等候下一个良时;至于高府,这些天总有流言翻墙过院地传进耳中,高诤有苦难言,一来二去地病得下不了地,蔫中总似含着点怕。
  而封璘身为监礼官,则奉命彻查此事,也算圣人为他斩断佛臂之举找一个补过的机会。
  “佛流泪、马受惊,”沧浪袖口轻抬,滑出骨扇扣在掌心,“谁家议亲能有这阵仗,高诤若不是罪大恶极,那便是佛子临世,连将军府这样的门第都攀附不起。”
  封璘走近了,道:“是否良配,原不在一个门第上,在人心。”他将竹几上散乱一角的卷宗整理好,腾出地方放茶盘,“先生辛劳半日,用些茶点润润喉罢。”
  点心是杏方斋的松瓤奶油卷,搭配着碧莹莹的茶汤。沧浪一眼扫过去,当归、丹参沉底,都是益气补元的好东西,某人仿佛要借这一盏茶,将夜夜从他身上夺走的精元一股脑补回来。
  管杀还管埋,他倒妥帖。
  沧浪冷嗤一声,嚼着奶油卷问:“怎地你也以为,卧佛泣血并非天降神谕,而是人心使然?我可是听闻,县主对未来的郎君满意得很呐。”
  “的确满意,”封璘说,“自打梵明山剿匪,县主被当日还是蓟州都指挥使的高诤所救,金风玉露的戏码已见端倪。只不过一桩姻缘,若无骨肉血亲的真心认同,良人未必能成良配。”
  他有意咬重“骨肉血亲”四个字,末了将掀了盖的茶碗向前一推:“先生让本王多加留意县主胞弟王朗,岂非也是同样的道理。”
  一阵清苦气若隐若无,沧浪皱了皱鼻头,“那你都留意到了什么?”
  “王朗入京三日,除了周旋婚嫁事宜外,便是与王正宣的旧部往来觥筹,有几回醉得人事不省,合衣在帽儿胡同的墙根下睡了整宿。第二天被人发现时,马鞭铜柄的犀首都叫乞丐卸了换银子。背地里有人嗤叹,是西关的风沙太劲,连曾经无往不胜的七星刃也被磋磨成今日的废铁模样。”封璘一口气说完。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