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巴掌大的镇纸分量不轻,但意料中的钝痛迟迟未来,侧旁一道影掠身向前,锋利的边棱只堪堪划过他的眼梢,旋即被人挥掌弹开。
少年擒在他双肩的手臂,意外地劲痩有力。
秋千顷额角见血,类似银线的液体流淌过眼尾痣,溅了几滴到搭肩的手指,很快被他抬臂拂净:“还不快滚。”
意识到自己闯祸的刘韬吓坏了,掉头就跑,秋千顷立稳了身,对护他的阿璘笑出一口贝齿:“看了没,往后对欺辱你的人,就得这样,以牙还牙。”
阿璘不无沉默地打量着那排细白的牙,最后,目光定格在眼尾似有若无的一撇红:“你不问我珠串从何而来?”
秋千顷道:“我说过,凉山以北,俯拾皆是,你不就是打那来的吗?”
“你不疑我真的偷了东西?”
“啊——”秋千顷展臂伸了个懒腰,神色怏怏:“好好的景致,都教那帮小混蛋毁了。走吧,我带你去抓鱼,上岸烤着吃如何?”
他至船尾拨桨,阿璘却立在原地。秋千顷回身时,见少年攒眉直盯着刘韬落荒而逃的背影,眉间戾气隐动。他刚想唤声,却又见那狼崽似的人搓动指尖,眼错不见地竟含入嘴中,贪恋般咂摸了几下,像是食髓知味。
“……”
秋千顷抚上额尖半干的血痕,下意识想,他怕不是捡了只会说人话的狼崽回来。
油花啪滋作响,烤鱼的香气弥散四方,秋千顷咽了下口水,埋怨阿璘捡柴而已,怎地去了这么久不见人影。
暮溪山的天空格外寥廓,星子铺缀穹顶,同秋千顷在京城看见的那些都不一样,它们是会呼吸的,吐纳间释放着自由的气息。
秋千顷仰起脸,与繁星相睇,小狼则安之若素地偎在他身旁,睡得半熟。秋千顷又一次想起因为《虎啮篇》被发配关外的皇四子,那孩子若还活着,当与阿璘同岁。
烨烨星海洞烛了他的愧与孽,不知为什么,只要多看阿璘一眼,心头的悔不当初就会积厚一分。秋千顷只能倾其所有地对阿璘好,救他,也是救自己。
恰在这时,梦中的小狼灵犀一抽,打了个睡嗝。秋千顷翻身揪住它颈子,又揉又搓,惹得小狼烦不胜烦,拨棱着两耳,爪子抱头,把自己埋起来。
有去无回的逗弄持续了片刻,直到狼嚎声破空响起,森然地,相隔很近。
暮溪山有狼,当然不是指狼崽这种。秋千顷心肝遽颤,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阿璘去捡柴的山坳!
他未及思忖便朝山林深处奔去,在黑暗中被自己“咚咚”狂跳的心脏摇撼着,看见阿璘与野狼对峙的一霎消停了会,复又拎起。
阿璘伤了一臂,不住向外渗血,他仅有的那只手用力握紧,重心放低,做出防御的姿态。而与他相持的是匹体态雄健的成年公狼,荧黄的吊梢眼大张,正威胁地探出前爪。
这是场高下立判的僵持,秋千顷竭力缓着呼吸,字与字之间无限地拉开距离。
“阿璘,听我说——”
少年斜过眸光。
秋千顷在不惊动野狼的前提下,尽可能快地抽出适才剖鱼的匕首。刀刃的反光映着阿璘瞳仁,照亮了里面藏得极深的恐惧,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
“别怕,”秋千顷牵动唇角,挤出个安抚的笑,“待会,抓住机会,赶紧走。”
一瞬间绝对的静固之后,便是无可挽回的支离破碎。风捎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像支利箭直直地射向狼与阿璘。
秋千顷沾着满手鲜血,眼睁睁看着一阵旋风调转方向,携着恶臭朝自己扑来,草丛连片倒伏,他抬高了音量喊:“走啊!”
然而阿璘却像是被魇住,不能言,也不能动。直到晓万山带人执仗赶来时,他仍傻傻杵在原地。望着纱布上不停外渗的血迹,眼神流转间有后怕、震惊,继而是进退维谷的茫然。
所有的情绪搅和在一处,凝成眼角一滴泪,抖簌着掉落。
秋千顷坐在石头上由安叔包扎伤口,见脾气比石头还硬的小子竟然哭了,好笑地说:“欸,欸!哭丧早了点,人还没死呢,嘶,安叔你轻着些——”
安叔嗔怪地看他一眼,道“少爷又胡说”,埋头不再吭气。
秋千顷唇间“啧”声,想说什么,扭脸见阿璘还愣在那儿,朝他招了招手。
“我又救你一次。”
少年蹲下丨身,头顶与秋千顷齐眉,稍稍垂低视线,就能见着他长了两个旋的发心。秋千顷温柔了目光,抬手覆上去,阿璘没有躲闪。
“作为回报,”秋千顷说:“往后,你便叫我先生了,好不好?”
阿璘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打开紧握的拳头,将一只血淋淋的狼牙塞进秋千顷受伤的掌心。
以牙还牙。
秋千顷笑了,刚要说话,领命搜山的弟子跌跌撞撞地奔到跟前,两股抖似筛糠:“刘、刘韬他......”
晓万山皱眉问:“他怎么了?”
风声偃息,哭音陡起。
“他死了!”
第28章
刘韬的尸身在草窠中被人发现,瞧着像是失足坠亡。但半夜三更,书院安置时辰已过,他来后山做什么?
所有人心中升起同样的疑虑,而当回报的书生又说,伏尸处距离野狼出没的地方不远时,当下便有官家子将矛头指向刚刚死里逃生的阿璘。
“一定是你,是你杀了韬兄!他日间才与你争执,晚上便掉下山崖摔死了,定是你害的他!”
“不错,他连野狼都杀得,推人下山也不是什么难事。”
“到底蛮人,其行必异……”
非议声蜂起,无人在意阿璘的伤口还在淌血,便迫不及待地淬起另一把刀。
连身负监院之职的晓万山也有些动摇:“顷弟,依我看,还是先将他交予官府……”
“不行!”
秋千顷掏出帕子塞进阿璘手里,转身断然道:“死的是浙江省御史家独子,下头那些官员为了趋奉,办出屈打成招的事来也不稀奇。万山兄,旁人不晓得,你该知道,欲加之罪,本可诛尽无辜人。”
说着他敛肃了神情,转过背,为少年拦下那些恶意揣摩的目光。“阿璘,”他唤,“方才你有没有见过刘韬?”
“见过。”
“……发生了什么?”
阿璘眸底孤冷,间或透着森森然戾气,一扫而过时令人不由地发寒:“我去拾柴,刘韬在半道截住我,令我把珠串解了给他。我不从,他扬鞭就打。”
秋千顷这才留意到阿璘臂上除了牙齿的咬印,还有几道很深的鞭痕,在旁犹有人小声嘟囔:“几下鞭笞而已,装什么,焉知你不是为了这个就下死手……”
秋千顷眼风疾飞,刹住了那副搬动是非的唇舌,“你还手了?”
“是,”阿璘微微昂起首,眉眼锋锐,“有仇不报非君子。可我没杀他,我没杀人,先生。”
时隔多年,秋千顷还是很难说得清,在耳闻那声“先生”的一刹那,他是否存了私心。
总之刘韬之死,他坚信阿璘的无辜,为此不惜赌上官名声誉作保。而在他的坚执下,晓万山终究没有说什么,只以失足坠崖之名报了案。刘蟾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扬言要书院交出真凶,若不然便是舍了性命去叩阍,也要拼他个鱼死网破。
然刘御史到了还是没能如愿。
庆元四十三年,正逢三年一度的京察。考察京官的诏令既下,弹劾刘韬贿上的奏折便飞进督察院的值房。结党营私乃庆元帝心头大忌,紧要当口上头的人也不敢伸手捞救,只好任由镇抚司那帮“丧门神”将其收押。
可笑刘蟾御状没告成,自个先领受了二十杖击,一命呜呼,刘韬坠亡之事也便不了了之。
长夜无疾而终,晨钟应时敲响,漫山野的草籽枯荣守序,日子井然来到了三年后。
庆元三十六年,春。
帘动一角,料峭春风里携着花香,拢人心怀,秋千顷因星夜兼程而疲散的神识一下归了窍。
“先生——”
后背沉沉欺上一人,微汗的鬓角在颈侧胡乱厮蹭,玛瑙的红与雪松的冷,相得益彰。
秋千顷脸微偏,无奈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阿璘噙笑离了他肩,双手仍是扣在鞓带上:“先生前日才来信说要回,今儿便到了,怎地这样快?”
都说半大小子见风就长,这三年间秋千顷并不能时时呆在书院,每回见到阿璘,都忍不住感叹年轻真好,个头跟抽条似的,晃眼功夫便越过了他耳尖。身量也愈见可观,笔挺矫健,奔跑后蒸起腾腾热气,是一个青年最焕然的鲜活。
他终是把块嶙石捂成了暖玉。秋千顷暗感欣慰,抽出一只手轻拍阿璘脸颊:“这不是记着你生辰,怕迟了,有的小崽子又要吃味。”
话音落点,只觉腰间禁锢倏然又紧。
“先生,是专为了我的生辰赶回来的吗?”阿璘的声音似有不确定,又透着隐隐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