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你说什么?”陆骏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日陆致书院不上课,晨起便在院子里练拳。
  年前打了一次架,年后他新拜了夫子、换了书院,祖父也请人教他基础的功夫,不求以后能领兵,起码日常与人往来时不会吃亏。
  陆致这个年纪才入门,确实十分辛苦,但他自己有心练,嘴上喊着苦,却也没有偷过懒。
  桑氏心疼儿子,又看不得陆骏在岑氏的真面目被揭穿之后、心神恍惚回不过来神,干脆好言好语“哄骗”了一通,让他给陆致鼓励。
  父子两人一块练。
  三十多岁的陆骏更不可能练出花来,但扎个马步、打一套五禽戏,总是强身健体、有益无害。
  因此,陆致在家时,父子两人多练一会儿,早膳吃得也比平日晚。
  闻嬷嬷来报信,他们夫妻和陆致还都坐在桌边。
  见陆骏追问,闻嬷嬷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又重复了一遍:“昨儿晚上,岑老太太病故了。”
  陆骏的手一抖,筷子没有夹住,饺子落回碗里,热汤溅在他脸上眼皮子上。
  他没有顾上擦拭,喃喃道:“病故?真的是病故?”
  陆致半张着嘴,显然想说些什么,被桑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只能悻悻闭嘴。
  桑氏深吸了一口气。
  能是病故吗?
  侯夫人去世这么大的变故,庄头得麻溜地来报信,天不亮就在城门外等着、门一开就往府里赶。
  门房见了人,把庄头引进来,当面与他们夫妻细说。
  现在,上午过去了一半,庄头没有影子,报信的是闻嬷嬷。
  这其中是个什么意思,还用再问?
  桑氏没有问,她的注意力放在了“岑老太太”那个称呼上。
  大姑姐向来直呼“岑氏”。
  阿薇一半“岑氏”、一半“侯夫人”,怎么分的得看她的心情和语境。
  闻嬷嬷倒是一直都依着规矩称呼“侯夫人”,这个“岑老太太”还是头一次用。
  “嬷嬷是指侯夫人?”桑氏故意问。
  闻嬷嬷面不改色地答:“休书上按了手印了,那位岑老太太已经不是定西侯府的侯夫人了。”
  这下,别说陆骏愣住了,陆致都不由“啊?”了一声。
  声音落了,陆致转念又一想,人都病故了,是不是侯夫人好像比不上性命的事情重?
  桑氏抬手按了下眉心:“休书在大姑姐手上?”
  “是。”闻嬷嬷道。
  桑氏又问:“那侯夫、岑老太太此刻在庄子里,等着收殓?”
  “是的,”闻嬷嬷看了眼陆骏,又看向桑氏,“虽说不再是定西侯府的人了,但怎么也是二老爷的生母,岑家如今也没人了,得靠二老爷操持着把身后事办了。”
  桑氏听到这儿,暗暗叹了一声。
  看来,大姑姐是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
  闻嬷嬷只是来知会一声而已。
  她便道:“是这个道理。”
  桑氏让姚嬷嬷过去了一趟。
  不多时,陆驰紧赶慢赶地过来,不算远的距离,他走得满头大汗。
  简氏在后头追,一进屋子便冲桑氏点了点头,神色十分为难和不安。
  “母亲病故了?”陆驰追问,“休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闻嬷嬷直直看着他:“奴婢以为,二老爷应当是想得到的。”
  陆驰呼吸一紧。
  他当然有想到过。
  在他想让大姐高抬贵手被拒绝时,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快到,昨儿岑家被镇抚司带走,今日就……
  大姐甚至没有给他和母亲道别的机会。
  一旁,心不在焉的陆骏猛然抬起头,像是忽然间想通了什么一般,问:“嬷嬷是从外头回来的?”
  没等闻嬷嬷回答,陆骏又问:“你是从庄子上回来的,所以、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
  答案就在脑海里,清晰至极。
  在场的其他人都心知肚明,唯有陆致后知后觉,在长辈们微妙的神色里反应过来。
  他还在想着先前的“轻重”,此刻也无暇再想对错是非,能想起来的是表姐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说白氏祖母,说表姐和姑母在蜀地的日子……
  “父亲,”陆致脱口而出,“表姐她们……”
  心里话很多,成不了句子,很难完整表达。
  陆骏却没有顾上听,他倏地起身往外头跑。
  边上的桑氏,擦肩的陆驰,谁都没有拽住他。
  陆骏闷头跑进了春晖园。
  阿薇见他过来,就晓得闻嬷嬷已经来报信了,便走上前道:“我母亲还未起身,舅舅有什么事,等等再说吧。”
  “还没起?!”陆骏抬步要往里头走,“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还能睡得着?”
  阿薇抓住他的袖子就拦:“夜里睡不好,白日多补补。”
  “她都杀、杀人了,她能睡得好?”陆骏憋着火,倒也没硬挣扎,压着声音道,“怎么能、她怎么能?她不是最恨、最恨那人吗?怎么能和那个人一样杀人?”
  “舅舅现在知道杀人不对了?”阿薇问。
  “我何时说过杀人是对的?”陆骏反问,“我只是说,她不该……”
  啪——
  半启着的窗户被猛地推开了。
  披头散发、只着中衣的陆念就站在窗户里,一双凤眼扫向陆骏:“我不该什么?”
  陆骏闻声转头,愕然看着她。
  此时,陆致到了。
  他看到阿薇,他拳头紧握,眼眶泛红。
  阿薇瞥他。
  他瓮声瓮气道:“你杀鸡就杀鸡,别、别……”
  阿薇轻轻笑了下,拍了拍他的脑袋。
  其他人落在后头,陆续进来。
  陆念的视线从所有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陆驰身上:“人还在庄子里,你去收殓了吧。
  休书在我手里,她不进陆家坟、不受陆家香,你自己挑地方埋了,要磕头上香就去。
  我上次就说过了,你是她亲儿子,你的孝心是理所应当的。
  等岑家的那些人砍头,你要去收殓也是你的事。”
  说完,她又看陆骏:“你呢?你要不要去?”
  陆骏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杀母之仇、三十年的养育之情,若是能几句话说明白,倒也不用纠结了。
  百善孝为先。
  陆骏深以为然,他孝顺了三十年,有朝一日知道孝顺错了人,仇恨是真、养育也是真。
  家中姐弟三个人,大姐一直在恨,她就没有认过继母的养恩,二弟是继母亲生的,生恩养恩明明白白,只有他夹在中间,两边都是悬崖。
  他这些时日的内心一直很割裂,像大姐那样对待岑氏,他做不到那么狠绝;但像从前一样孝顺,也绝无可能。
  陆骏迟疑间,听到了陆念嘲讽的一声笑。
  笑得他天灵盖都发麻。
  “是,”陆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稳住摇晃的心神,把话说明白了,“我知道你恨她,你恨得理所应当。
  不止是她,还有岑家,这三十年里对陆家的伤害,有母亲的性命,有数不清的银钱,这些都是你该恨她、揭穿她的理由。
  你想让父亲休了她,想让她做过的恶事大白天下,只是碍于岑太保,之前一直没有做到。
  现在岑家倒了,她没有靠山了,她在庄子上被看管得动弹不得。
  她杀害两条人命的事,连圣上都知道,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了,你难道不应该等父亲回来吗?
  休也是父亲休她,你为什么越俎代庖、亲自动手?
  下休书就算了,你还、你还……
  你何必呢!”
  陆念又哼笑了声,理都不理陆骏,转身离开了窗户边。
  陆骏说不通她,又看阿薇:“你也是,你才多大?你怎么就……”
  这个外甥女,她的手可以下厨、可以杀鸡,但怎么能……
  大姐自己疯得要命,这种事情怎么还能让女儿跟着一块上?
  阿薇抿了抿唇:“我也觉得母亲不该动手。”
  陆骏一愣,狐疑地看着她。
  “应该把岑氏扭送去官府里,让她跪在大堂里,由官府审问她杀人的经过,关在大牢里等三司准了死刑,”阿薇语速放慢了,嘲讽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她被拖去刑场,路上被看热闹的百姓砸一脸的臭蛋、坏菜帮子,被人指指点点着砍头,脑袋掉在木桶里,血流一地,您还没来得及去收殓,拿着馒头的人就一拥而上去蘸血,血馒头拿回去给人吃。”
  陆骏的脸色苍白。
  不止他,其他人的脸色也难看至极。
  “你愿意吗?能接受吗?”阿薇质问着,“我母亲不愿意、不能接受!
  被休了的侯夫人,她也曾经是侯夫人。
  岑氏可以受千刀万剐,但定西侯府的脸面不能那么落在地上被人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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