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白日转小的雪在天黑后又飘洒起来,北风呼啸,吹得窗板啪啪作响。
陆骏记挂着伺疾,不敢深睡。
朦朦胧胧地,忽然听见些模糊声音,他忙坐起身来。
很快,里头传来梆的一声,而后是清晰的风声,那风像是穿了墙一般,吹得屋里冷了几分,连陆骏都不由打了个颤。
“侯夫人!”
听到李嬷嬷惊呼的声音,陆骏顾不上旁的,趿了鞋子赶忙往里头走:“怎么了?我进来了。”
一入寝间,他就看到窗户大开着。
淡淡的月光里,雪色明亮。
岑氏就站在窗户边,被寒风吹着都没有避开。
李嬷嬷手忙脚乱去关窗,被岑氏木着脸挡了,急得不住道:“您清醒清醒!世子还在这里!”
岑氏却问她:“外头那么重的炖肉味道,你难道没有闻到?”
李嬷嬷没闻到,她被风吹得鼻子瞬间就糊住了。
“什么炖肉?”陆骏想起春晖园前阵子夜里会炖肉,稍稍闻了闻,“母亲,您闻错了,今晚上没有炖肉味道。窗边寒冷,我扶您去床上躺下,您病体未愈,可不能这么吹风。”
岑氏死死看着陆骏。
雪色映照下,视线并没有那么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岑氏仿佛看到了白氏。
“我吃着那粽子糖不错,你也尝尝。”
“刚做得的桂花酥,前两天才打的桂花,尝个应季的新鲜。”
“晓得你喜欢吃,多吃些。”
“我还要陪阿念和阿骏长大呢,怎么舍得扔下他们?”
“哪里会嫌你烦呢?巴不得你每天都来才好。”
……
“你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不让我陪阿念和阿骏长大?”
“为什么害阿念,为什么骗阿骏?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脑海里翻滚,岑氏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陆骏以为她是冷的,急切着要扶住她:“母亲,您快些回床上暖暖。”
岑氏没有动。
她看着陆骏那张张合合的嘴,眼前闪过的是白氏年轻貌美的容颜。
温柔、和煦、嗔笑、甜蜜、活泼。
和她不一样。
和真正的她不一样,和假装的她也不一样!
白氏是那么的鲜活,只要坐在那儿就能吸引人的目光。
“滚!你滚!”岑氏阴郁的声音从牙齿缝里冒出来。
陆骏起先当是自己听错了:“母亲?”
李嬷嬷亦听见了,此刻再顾不得关窗,扑过来想抱住岑氏的胳膊、把人往床边带。
“滚开!”岑氏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使出的力气,生生把李嬷嬷撞开,“阴魂不散的东西!”
李嬷嬷摔倒在地,脑袋磕到了椅子,痛得天晕地转,再想去捂岑氏的嘴已是迟了。
“死了三十年了还作怪,晦气东西!”
“侯爷再喜欢你又怎么样?还不是要续弦?还不是和个狐狸精搞七捻三?除了陆念,谁还惦记你?”
“以为陆念能给你报仇?呸!你是个死人,你女儿是个疯子!死人不会说话,疯子说话也没人信!”
“我害她怎么了?小贱蹄子从小就和我作对,我没杀她就不错了!”
“你儿子?你儿子可真好骗!他叫了我三十年的娘,你算什么东西?!”
“我不怕你!我能毒死你一次,就能叫道士再收你一次!”
“你识相的赶紧滚!这么心疼你女儿,你把她带下去陪你啊!”
李嬷嬷扶着炸开一般的脑袋。
她害怕又惶恐的这一刻,像是悬在头上的铡刀,终是落了下来。
她又是胆怯又是惊恐地去看陆骏。
陆骏站在原地,仿佛被浇了一桶冰水又被冻结实了的冰雕,一动也没有动。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岑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每一句话,他都听清楚了,但好似又一句都没有听懂。
他想,他的确是蠢笨的,不然为什么会听不懂?为什么这么难懂?
半晌,陆骏的喉头滚了滚:“您……”
第87章 我等这一日等了三十年(三更合一求月票)
陆骏只说了一个字。
后头的话,他不晓得如何说下去了。
狂风裹挟着雪花吹进来,来势汹汹,陆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脸上像被刀子刮了一般。
他没有再看岑氏,但脑海里的每一幕都是刚才画面的回旋。
比寒风凶猛,比刀子尖锐,割得他脑袋里七零八落的痛。
陆骏是茫然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睡迷糊了,或者说,这就是一场噩梦。
说出那些话的,真的是母亲吗?
和他相处了三十年的母亲,完全不是那么一个性情。
母亲怎么会这么说话?
怎么会露出那样狰狞的表情?
怎么会杀人、杀的还是……
陆骏在大风中睁开了眼睛,雪花落在他的眉心眼角,化作一片湿漉漉。
“真的吗?”他问。
寒气灌入口中,冲向咽喉,陆骏捂着脖子重重咳嗽,险些连眼泪都呛了出来。
岑氏大口喘着气。
冷意让她不清明的神智渐渐平息下来,也后知后觉地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呼吸彻底僵了。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说出那么不理智的话来?
岑氏看着陆骏,骤停了心跳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马,瞬间狂跳起来。
怎么办?
心中慌乱,岑氏脸上还是端住了。
她没有看陆骏,而是扫了眼李嬷嬷。
主仆多年,李嬷嬷顷刻间心领神会,顾不上摔得哪哪儿都疼的身子,手脚并用爬起来。
“世子,”抹了一把脸,李嬷嬷呼吸急促,思绪飞快,“风太大了,别吹出病来,您先关窗,奴婢扶侯夫人去床上,然后奴婢慢慢与您解释。”
陆骏没有反对。
他的脑子现在浆糊一团,有人说什么,他就照着做什么。
啪的一声响,风雪被拦在了外面,屋里亮起了油灯。
岑氏靠躺在床头一言不发,一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的模样。
李嬷嬷眼眶通红,擦一下就是泪花。
靠着这点儿拖延工夫,她急中生智,编了个理由:“是这样的,世子您不清楚,侯夫人自从前一阵子起,脑子就时不时有些糊涂。
许是回回听姑夫人说她害了人,竟然信以为真了。
做梦魇着了,她就觉得自己真的害死了白氏侯夫人,真的是个作恶多端的女人。
世子,侯夫人好可怜啊!”
陆骏按了按发胀的眉心,问:“你是说,母亲的脑子也不太好?和大姐那样?”
“对、对!”李嬷嬷眼前一亮,不住点头,“上了年纪的人受不得惊吓,之前姑夫人砸秋碧园的动静,着实吓到侯夫人了,自那之后就……
世子,您可千万别信侯夫人不清醒时说的话,她是什么脾性的人,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连只鸡都没有杀过,又哪里会杀人?
不过是受了刺激,病了,才会胡言乱语。
您看姑夫人,她犯病的时候多吓人啊,六亲不认、连表姑娘都能弄伤了,但那是她的本意吗?肯定不是!
姑夫人多疼爱表姑娘,您肯定看在眼里!
所以啊,您别计较侯夫人刚刚那些胡话,等她醒来就好了……”
李嬷嬷越说越有底气。
是的,事实就是如她说的,只有她坚定不移,世子才会信。
“有病”是个多好用的由头啊!
姑夫人用的,难道侯夫人就用不得?
姑夫人的疯病是在蜀地得的,而她们侯夫人,那是生生被姑夫人逼出来的!
说起来,还是侯夫人最可怜、最无辜!
李嬷嬷“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捶胸顿足。
陆骏绷紧了身子,双手握拳、松开,又再次握紧。
耳边是李嬷嬷伤心的哭泣,眼前是岑氏神游天外的神情,陆骏的肩膀垂了下来。
“哈哈……”他笑了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干巴巴的,“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难怪!
他就说,母亲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不可能的,断断不可能的!
天渐渐亮了。
陆骏一动不动,在沉默里坐到了天亮。
柳娘子来得很早,一进屋子就察觉到了状况不对。
地上落了几张纸,看样子是叫狂风吹落的。
桌上的油灯还亮着,雪天明亮,平日里起身的时间根本用不着点灯。
再看陆骏那丢了魂的模样,柳娘子上前问道:“世子,昨晚上……”
陆骏身子一震,似乎吓了一跳:“昨晚上怎么了?”
柳娘子眼珠子转了转,捂着嘴低呼:“莫不是侯夫人又说胡话了?哎呀!我就说这么下去不行,得叫大夫来仔细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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