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她动不了、说不出话,却不妨碍她眼神飞刀、刀刀剐向儿媳。
  让她最心疼的孙儿来送甜汤,她怎么会防备?怎么会拒绝?
  她因为丧子而撕裂的心被年幼的孙儿拼凑起来,她满脑子都是为儿子报仇、为孙儿撑起一片天,她如何想得到那碗甜汤是毒药!
  定是徐氏这个毒妇!
  定是她让游儿这般做的!
  徐夫人看懂了婆母的眼神,眼泪不管不顾流着,她颤声道:“我没有……”
  冯家老太太岂会相信?
  她恨不能用眼神活剐了她!
  徐夫人又看冯游:“你、你从哪里得来的办法?你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冯游反问,“您说的,不能让祖母去和衙门闹,不能让衙门查下去。”
  徐夫人忍不住尖叫道:“可我没让你这么对她!你才几岁?你……”
  “您不也没有阻止我吗?”面对母亲崩溃边缘的指责,冯游亦激动起来,“您明明看出我拿的食盒有问题,您没有拦!
  您质问我做什么?我是冯正彬的儿子!
  冯正彬杀妻,我毒害祖母,很奇怪吗?”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徐夫人几乎稳不住身形。
  冯游笑了起来,是孩童的天真,和不像孩童的残忍:“不然等着衙门把冯家查个底朝天吗?
  父亲是被政敌谋害的,杀妻也是政敌陷害的。
  我们应该克制有礼地让杨大人多调查,而不是让祖母吵着闹着把顺天府惹烦了!
  他们很忙的,查不明白就得搁下,三个月半年也就过去了。
  父亲是被害的、只是衙门寻不到凶手而已,我不是杀人凶手的儿子,我还要继续念书……”
  冯游念个不停。
  他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等风头平息下来,若父亲的名声依旧影响他,那他们就回老家去。
  消息传不了那么远,他也可以记名到冯家近亲名下,再不行他改姓徐,等将来他金榜题名、做了大官,他再重启这案子。
  那时候,父亲的死,由他说了算!
  他还小,他绝不会顶着污名过一辈子!
  徐夫人蹲下身去,痛苦极了:“游儿,你怎么会长成这般模样?!我把你生下来,不是要让你……”
  “我没有让您生我!”冯游双手握拳,“我没得选!我要是选,怎么会选投胎到杀人犯的家里!是你们逼我这么做的!”
  徐夫人难以置信。
  这已经不是她那个以父亲为荣的儿子了。
  她能理解儿子对父亲的失望,但她理解不了儿子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对老太太……
  “母亲,”冯游看着徐夫人,“您要继续过好日子,就得支持我,反正您也不是头一回做帮凶了。”
  “什么、帮凶?”
  “前头那位夫人的死,您难道不是帮凶?”冯游问。
  徐夫人叫道:“我根本不知情!”
  “那您为什么一直不嫁人?”冯游问,“我想不明白,您是父亲的表妹,您一直不嫁人、一直来家里走动,您想让那位夫人对您说什么、做什么?
  不主动,不生事,就是无辜的吗?
  我不认为是这样。
  要是再来一回,刚才在院子里,您会阻拦我吗?”
  徐夫人哑口无言。
  她不晓得要如何自辩,或许意识深处,她接受了儿子的指控。
  她也是有罪的。
  思绪最混乱的时候,徐夫人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他们都还在家乡,冯家供着表兄在镇子里寻了私塾念书。
  一开始有别人笑话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穷苦人就是穷苦人。
  冯正彬怎么可能靠念书翻身?
  可笑极了!
  等冯正彬成了童生、秀才,他们不敢再笑他,转头笑起了徐家。
  徐家怎么能指望靠托举冯正彬来飞黄腾达?
  穷亲戚一辈子是穷亲戚。
  最终,冯正彬高中了,徐家也搭上了东风。
  她远离了那些见不得人好的乡邻,她成了官夫人。
  徐夫人坚信他们一家都与众不同了,彻底走出了旧日困境,可以成为人上人。
  但现在,面对着冷漠又凶狠的儿子,她一下子恍然大悟。
  烂的。
  一家老小,从根子里就是烂透了的!
  自私自利自始至终都刻在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婆母、夫君、儿子,甚至还有她自己,一家老小、谁都一样。
  附骨之疽,一脉相承。
  那就都烂着吧!
  徐夫人的眼泪流干了。
  她睁着酸胀的眼睛,与那嬷嬷道:“愣着作甚?扶老太太去床上静养!再将地上收拾干净!”
  嬷嬷眼神瞥向冯家老太太。
  “给你发月俸的是我、不是老太太,”徐夫人又道,“你分得清吗?”
  嬷嬷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奴婢分得清。”
  事已至此,她也不管老太太配合不配合,直接将人扛起来塞回床上。
  老太太气得要发疯,张着嘴歇斯底里“啊啊”大叫。
  徐夫人跟着进了寝间:“您只要好好养着,不会亏了您吃喝,但您若是一定要闹,别怪我不留情面。”
  冯家老太太的叫声像要掀翻了屋顶。
  嗓子痛得厉害,她顾不上,只能靠此发泄心中沸腾的愤怒。
  “能怪谁呢?”徐夫人走到床头,居高临下看着那张气愤到扭曲的脸,看着看着,她咧开嘴笑了起来,“您刚才也听到了,是游儿自己想动手。
  从您和夫君害死金氏那一刻起,冯家的路就注定了。
  我了解您的。
  最先动手的一定是您,您筹划着杀金氏,您让夫君帮您一起。
  您养出来的好儿子又给您养了个好孙子。
  这是冯家应得的!是您应得的!
  那个词是叫‘咎由自取’吧?”
  冯家老太太几乎把眼睛瞪裂了。
  什么叫她应得的?!
  她一辈子勤俭,起早摸黑供儿子念书,让一家人到了京城。
  她为什么要杀金氏?
  还不是为了为了正彬,为了冯家?
  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怎么能被金家拖累?
  他们又不是什么有底气的人家,根本经不住那种波折。
  说来,这能怪他们吗?
  正彬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官。
  要是太师早早把正彬扶起来,让冯家在官场上有头有脸,他们固然救不了太师,但勉勉强强能保一保金氏。
  她是讨厌金氏不假,但金氏当时怀着孩子,那是她的大孙子!
  但凡能保,她才舍不得伤了她的大孙子。
  她的一生奉献给了儿子、奉献给了冯家,她是冯家的功臣!
  可老来她得到了什么?
  她的命好苦啊!
  儿子死亡的悲痛、孙子背叛的恼恨、不能言语和动弹的恐惧,所有的负面情绪节节攀升,裹挟着她,血气直冲脑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断开了一般,老太太两眼一翻,气得昏了过去。
  徐夫人笑得前俯后仰:“您看,这就是您说的好果子呀!”
  这一刻,她觉得好畅快。
  没有惴惴不安,没有进退不得,她浑身都是力气、直直投入了面前的泥沼之中。
  谁也没比谁高贵。
  都烂了,一块烂了!
  徐夫人走出正屋。
  冯游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天,不晓得在想什么。
  “游儿,”徐夫人走过去,柔声细语地问,“你祖母病得好重呢,是不是该给她请个大夫?家里还得置灵堂,等把你父亲接回来,家里得办丧事。好多事情哩。”
  冯游扭头看她。
  明明脸上全是眼泪痕迹,表情却是笑着的,满满都是雀跃,两者合在一块,滑稽极了。
  冯游便问:“您这么高兴做什么?”
  徐夫人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对,我不能高兴,我现在是伤心的。”
  说着,她用双手把唇角往下扯。
  “你放心,”她道,“我很会哭的,我最擅长的就是哭了。”
  两刻钟后,医馆大夫上门。
  冯家老太太还未醒。
  大夫诊断时,徐夫人搂着儿子站在一旁,泣声道:“夫君走得突然,婆母伤心极了,就这么倒了下去……”
  “似是偏枯之症,”大夫道,“勉强能保住性命,但往后恐是要常年卧床。”
  徐夫人垂下了眼帘。
  谁也看不到,她眼底亮起来的光。
  午后,顺天府来冯家问话,这才晓得老太太倒下了。
  杨府尹一个头两个大。
  一位侍郎自杀,偏又牵连着另一案子,早朝时圣上很是关注,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a href="https:///zuozhe/jiushiliu.html" title="玖拾陆"target="_blank">玖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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