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又过了几个小时,老方悠悠转醒,趁精神好些,配合护士做了几项基础检查。
  第二天一早,检查结果出来了,除了心脏方面,肺部出现交叉感染,好在不是特别严重,住一周院调理好,回去静养即可。
  付迦宜总算放心,泛白嘴唇回了些血色,到洗手池旁洗了把脸,掸去一身疲态。
  整夜未阖眼,她感觉身体已经不像自己的,走路轻飘,大脑不太受控。
  医院附近有个酒店,程知阙将房卡递到她手里,缓声说:“先吃点东西,等吃完过去睡会。”
  “那你呢?不准备休息一下吗?”
  “我还不困。”
  陪床是件挺磨人的事,付迦宜从没有过经验,更是身心疲惫。她没扭捏,接过房卡,“等我睡醒了过来替你。”
  “不用。你只管睡你的,其余交给我。”
  其实家里有很多保姆,远不用他们做这些琐事,但付迦宜始终担心,总觉得亲力亲为更稳妥些。
  除了程知阙,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酒店星级不高,胜在干净宽敞,隔音也不错,付迦宜没精力泡澡,用热水简单冲一遍身体,平躺在床上,十几秒入睡。
  将近晌午睡醒,她快速收拾好自己,重新回到病房。
  护士刚给老方输完液,交代完注意事项,推着推车离开了。
  付迦宜坐在床边,关心完老方身体,又说:“方叔,程老师去哪了?”
  老方说:“方才有位女医生过来,程老师同她一起出去了。”
  猜到对方是涂安娜,付迦宜没再说什么,拿起一颗橙子,用剥皮打发时间。
  开的几片西药有安眠成份,吞服后没多久,老方直接睡下了。
  付迦宜用湿巾擦净手,将空调调成室温,悄声从病房离开,刚阖上房门,转眼和迎面过来的程知阙撞个正着。
  他问她饿不饿。
  付迦宜摇头,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医院门口立一尊保罗里歇尔的白色石膏雕像,旁边是个许愿池,喷泉里的水流由四角聚集到中央,汇成一条水幕,层次分明。
  付迦宜忽问:“程知阙,你有硬币吗?”
  “要多少?”
  “借我两个就好。”她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
  程知阙低头扫一眼,挑眉,“外套口袋里。自己拿。”
  付迦宜只好向前半步,右手伸进他黑色风衣口袋,摸到裹糖的琉璃纸,顿了顿,又往深处寻,掏出两枚2欧的硬币。
  她面对许愿池,将硬币接连扔进水池里。
  程知阙问她:“许的什么愿?”
  付迦宜没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问:“从小到大,你有许过愿吗?”
  “没。我不热衷玄学寄托。”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付迦宜笑了笑,“我就知道是这样。你太理智了,信这个反而会很奇怪。”
  “这么了解我?”
  “不了解……由客观事实推理出来的而已。”停顿几秒,付迦宜又说,“其实我也不信,但人总要有点寄托——我希望方叔健健康康,别再沾染疾病了。”
  她亲缘向来跟纸一样薄,走得近些的,基本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身边人。
  之前阿伊莎因病离世,即便她再如何故作坚强,也不想再重蹈覆辙一次了。
  短暂无言,程知阙问:“刚刚不是抛了两枚硬币?另一个愿望是什么。”
  付迦宜说:“不想身边再有人离开,希望他们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她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程知阙应与不应其实都无所谓,说点好听的话回应自是锦上添花,但他什么都没说,目光沉静,像深不见底的暗礁。
  付迦宜没太在意,事了拂衣去,和程知阙原路返回。
  -
  大概二十分钟前,涂安娜来病房探望,顺便将程知阙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跳过旁敲侧击的寒暄,直奔主题,问他徐淼近期过得如何。
  她和徐淼通过程知阙相识,今年二月份订完婚,两人因为一点小事各不相让,断断续续冷战了小半年,期间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彼此都处在事业上升期,每天忙得脚不着地,又是异地,自然连近况都无从知晓。
  程知阙向来不掺和他们这对准夫妻的家务事,不咸不淡地睨她一眼,要她自己去问当事人,他从不做传话筒。
  知道从程知阙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涂安娜也没放弃,试图打感情牌,笑说:“徐淼是你好兄弟,我难道就不是你共患难的朋友吗?程,你可不能区别对待。”
  其实说共患难偏重了点,但那段时间她和程知阙确实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
  前年,涂安娜被家人从巴黎大学医院调到马赛这边的医院镀金,刚入职没多久,胸外科接待了一位重症的中国病人,叫程闻书,是程知阙的母亲。
  程闻书左右不过四十几岁,即便枯瘦如柴,也隐隐能瞧出岁月不败美人的痕迹,不治疗时便捧一本书看,双手有几块硬茧,像长期劳务所致。
  这对母子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倒不是因为长相和性格,而是因为举止。
  程闻书病情一再加重,入院太迟,早已过了最佳诊疗期,只能靠保守用药勉强维持,但起不到太大效果,说白了就是无用功等死。
  她跟程知阙聊过这情况,现阶段法国医疗水平的确不低,但没医保傍身,每天不断消耗药材,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和直接烧钱没有任何区别。
  程知阙明知如此,仍甘愿花钱如流水,比起听天由命,更像在用这种方式争分夺秒地铺一条向死而生的路。
  涂安娜终究不忍心,到院长办公室请求同是胸外科出身的父亲出山,帮忙多撑了一段时间。
  在医院耗了几个月,程闻书油尽灯枯前,程知阙办理了出院手续。
  后来她听徐淼说,程知阙用高出市场两倍的价格在峡湾紧急购置一套私宅,断了所有通讯方式,安心陪母亲静养。
  这两年涂安娜跟程知阙偶尔会有联系,但也仅限线上,时至今日才算又见一面。
  她找他过来,一是为了打听徐淼,二是为了叙旧。
  回过神,涂安娜收敛笑意,又说:“我本来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马赛了。”
  程知阙说:“又不是什么是非地,该来总归要来。”
  “为了陪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程知阙没否认,“也不全是。”
  “能看出来,她满心满眼都是你。”涂安娜很好奇,“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真正坠入爱河?”
  这话题没什么营养,程知阙懒得搭腔,从座椅上起来,“走了。有时间再聚。”
  离开涂安娜的办公室,路过走廊吸烟区,程知阙径自走过去,原想抽支烟,发现烟盒被落在了车里,他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一颗果汁软糖。
  程知阙不怎么爱吃甜食,那阵子陪程闻书住院,为了戒烟,便用这东西做替代品,渐渐成了习惯,出门时总会随身携带两颗。
  甜味在口腔化开,腻得他蹙了下眉,无端想起从前。
  程闻书早年在勃艮第找了份看守铁道口的工作,收入稳定,做起来也轻松,97年铁道自动化改革,陆续辞退了做这行的工人,不少人成了无业游民。
  长期风吹日晒,有害气体和粉尘进到肺部,程闻书体弱,落下了病根,慢性病无法根治,是个无底洞,需要用大笔钱去填。
  上学期间,程知阙靠帮人做项目拿分成,后来胃口随经验增大,选择辍学开公司单干,赚的是原来的成百上千倍。
  连轴转的那几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赚过多少钱,数字一样淌水过,其实没什么实感。
  有人出现在走廊,脚步声突兀,打断了思绪。
  程知阙没回头看声源处,掀起眼皮,站在落地窗旁往远眺,熟悉的纤细身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付迦宜迈过人行道,远离酒店方向,快步朝这边走。
  一颗糖在嘴里融化,他敛回目光,没在吸烟区逗留,到楼上寻她。
  -
  从医院门口的许愿池回来,或许是心理安慰起到一定作用,付迦宜如释重负,连同胃口也好了不少,午饭多吃了小半块沙朗牛排。
  病房斜对面有间单独的休息室,里面基础设施齐全,平常不对外开放,涂安娜特意叫人送来了钥匙,把房间留给他们使用。
  付迦宜原本不太好意思承这份情,见一旁的程知阙没什么反应,也就欣然接受,从食袋里翻出两盒洗净果切,打算到休息室待会。
  房门隔开了外面的消毒水味,付迦宜顿时觉得鼻子舒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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