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想着不是什么难事,付迦宜答应下来,“放心交给我好了。”
  “谢谢,那我走前把钥匙给你送去。”
  “好。”
  回去路上,狭窄过道被半人高的芭蕉扇叶挡住,付迦宜用手往两边推,不小心被贴在上面的虫子咬了一口。
  她下意识“嘶”了声,忍着手背传来的钻心痛痒,快步往回走。
  穿过院子,付迦宜直奔书房,没理会受伤的手,坐在钢琴旁边,缓缓掀开前盖。
  四方的黑白琴键,轮廓勾勒了金丝边,样式跟在巴黎家中的那架有细微差别。她单手覆上去,随便弹一首短曲,弹到最后心乱如麻,丢了节奏和章法。
  琴声戛然而止,叫人焦躁不安。
  恍然发现,从某种程度来讲,她和安维尔过往的处境殊途同归,其实没什么区别。
  她学琴并非因为自己喜欢,而是因为付晟华喜欢。
  这些年她一直在循规蹈矩地完善长辈眼中的乖乖女人设,扮演私人订制的高级玩偶。
  付迦宜抿着唇,将琴谱一股脑丢到琴键上,抬头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程知阙。
  他走进来,半倚在钢琴旁,目光盯住她,一时无言。
  付迦宜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程知阙勾唇,“难得见你耍小性子,觉得新鲜,多看两眼。”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在发脾气。
  从小到大,她性格方面的倒刺早被磨合得差不多了,高级玩偶不该有自我意识,情绪稳定是第一要位。
  程知阙没继续打趣,从药箱里拿出碘伏和药膏,绕到她身旁,帮她上药。
  他站在逆光处,长身玉立,用棉签涂抹她手背,动作轻柔,慢条斯理。
  付迦宜坐在软凳上,这角度刚好瞧见他劲瘦的腰部。
  棉签触碰到伤口,有点刺痒,她不由自主地想收回手,反被攥住,听见他说:“先别乱动。”
  付迦宜目光往上移,看他颈侧那颗浅褐色小痣,声音飘忽:“我以为你会问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想我问么。”
  “……我不知道。”
  程知阙将棉签丢进垃圾桶,平静开口:“别人想不想问,或者你想不想说,决定权都在你。你的意识只属于你自己。”
  他松开她的手,接着又说,“迦迦,别钻牛角尖。”
  付迦宜手还悬在半空,背部小幅度僵直,神经略微紧绷,不知是为他一针见血的前半句话,还是为那声被自然而然喊出的称呼。
  见她还发着呆,程知阙也不催促,耐心等她消化情绪。
  半晌,付迦宜嗡着嗓子应下这话:“知道了。”
  程知阙原是路过书房,没在这逗留,走前嘱咐她过几个小时记得再上一遍药,又说:“给你放一天假。早点休息,今天不用学习了。”
  等他离开后,付迦宜愣神好久。
  也是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人跟人之间的博弈其实最奇妙,进可以攻,据可以守,但敌不过无形中的化骨绵针。
  -
  晚上,趁浴缸还没蓄满水,付迦宜到楼下问朱阿姨要了一筐晒好的小苍兰干花。
  往水面铺满花瓣,正要下水,接到叶禧打来的问候电话。
  付迦宜按了免提,把手机放到一旁,屏住一口气,将自己完全泡进水里,好一会才冒出头。
  听筒里的叶禧自顾自讲完几句近况,带着哭腔假调抱怨道:“小宜,没有你的日子真是太难熬了,我简直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付迦宜拂掉沾在胳膊上的花瓣,点破她:“和卢卡斯又吵架了吗?”
  叶禧惊叹一声,“你怎么知道?不是吧,真有那么明显?”
  “你每次跟我这么说,基本都是因为恋爱不顺。”
  相比较下来,叶禧的性格跟付迦宜大相径庭,爱情观自然也不太相同。
  叶禧是那种理性兼感性的恋爱脑,新鲜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前两年钟情同肤色的异性,谈过一个大她几岁的韩国留学生。当时为了他,没日没夜地啃韩语书,势必要学会这门语言,结果书读到一半,因为新鲜感过了直接跟对方提了分手。
  卢卡斯是她半年前谈的,两人同校不同届,在迎新晚会上互相一见钟情,很快确认了关系。
  最近一段时间,腻歪劲头将过,情侣间的很多问题开始暴露,少不了小吵小闹,越来越频繁。
  叶禧从不会自我消耗,少不了要找朋友诉苦,即便付迦宜人不在巴黎,依旧是被她荼毒最深的那个。
  “小宜,我真觉得我不适合恋爱。”叶禧说,“你知道卢卡斯昨天怎么说我吗?他说就算是条死鱼,也比我有激情。”
  付迦宜说:“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当然跟他提分手了。这话这么难听,又不尊重人,不分留着过年吗?”
  “你做得是对的。”
  “不过说实话,我和他能走到今天这地步,也确实是我的问题。我发现自己好像很难长情。”
  付迦宜安慰她,“可能你还没遇见合适的恋爱对象。”
  “也许吧……”叶禧长叹一声,“先不说这个了,其实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来着。”
  付迦宜拿起毛巾,擦拭眼角的水珠,“什么事?”
  叶禧犹豫几秒,“算了……感觉还是应该当面跟你说。”
  付迦宜哭笑不得,“禧禧,你以前没有过卖关子的时候。”
  “主要是事关你大哥的隐私,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在付家借住这么多年,叶禧一直很畏惧付迎昌。
  他太冷漠超脱,甚至比当家做主的付老先生还要可怕几分。
  她随付迦宜住的是别院,除了逢年过节和烧香拜佛,平时很少有到主院的机会,私下里只要意外碰到他,都会想方设法绕道走,没一次例外。
  见叶禧一时踌躇,付迦宜多少清楚她的顾虑,没再多问,“好,那等我回去再聊。”
  叶禧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是不是要等到六月份了?”
  “应该不用。下月中旬他们要去远山的佛堂敬香,估计到时候我会被叫回去小住几日。”
  “对诶,我差点忘了这茬。”叶禧笑说,“那我等你回来。”
  跟叶禧聊完,付迦宜从放凉的水中出来,涂完护肤品和药膏,拖着有点昏沉的脑袋上床睡觉。
  一夜多梦,梦见了付晟华和付迎昌,也梦见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
  记忆不断扭曲,像海绵里泡了沸腾的开水,想拧掉多余水分,反被烫了满手软泡,等蓄脓后再挑开,疮痍满目。
  半梦半醒间,她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隙,透过纱帘挡缝发现天亮了。
  不记得又睡了多久,中途恢复一丝意识,感觉有只手覆在额头上。那人掌心带了凉意,如玉质地,她忍不住轻蹭,翻了个身,很快沉睡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
  嗓子火辣辣的疼,付迦宜摘掉额头上的退烧贴,手肘撑着床沿坐起来,点开台灯,端起床头柜上的温水,仰头喝掉小半杯。
  水杯刚放下,听见一道清润声线,平缓打破寂静:“醒了?”
  付迦宜吓了一跳,寻声望去,看到程知阙翘腿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整个人匿进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她忍着咽痛,哑声问:“……你一直守在这吗?”
  “不算。朱阿姨刚走,我来替她。”
  睡太久的缘故,付迦宜人还没缓过来,发出讷讷一声“哦”,尾音不自觉地放软。
  程知阙看她一眼,来到床边,指节轻碰她额头,“烧退了,还觉得哪不舒服?”
  付迦宜凭直觉说:“嗓子疼……身体还很酸,提不起力气。”
  程知阙轻笑,“早知道昨天不准假让你出门了。”
  “……嗯?”
  “看你生病,大家都不太好受。”
  付迦宜很想问,“大家”的泛指中,也包括你吗?
  左右权衡,觉得这问题偏幼稚,卧病在床的人总归不想将自己陷进新一轮博弈中。
  她筹码少得可怜,得省着点用。
  没一会,朱阿姨出现在门口,轻敲两下敞开的房门,端托盘进来。
  昨天在安维尔那吹了过足的冷气,她体质一向较差,感冒发烧是常态,眼下也只能喝些清淡白粥,搭配几道小菜。
  跟叶禧不同,即便在法国土生土长,付迦宜至今仍吃不太惯法餐,从前阿伊莎还在世时,为了照顾她的口味,将中国南北方几大家常菜系学了个遍。
  迄今为止,她没遇到过比阿伊莎更会做中餐的人,哪怕是专做国宴的厨师。
  朱阿姨走后,付迦宜端起那碗粥,浅尝一口,觉得食之无味,直接放下了。
  程知阙敲击键盘的动作停顿一下,视线从屏幕移到她脸上,“吃不下?”
  “没什么味道。”
  “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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