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大堂里人声鼎沸,漫着大雨和海水的潮气。许多人席地而坐,都是从房间出逃的旅客。
  金巴兰是巴厘岛最奢华的度假岛屿,入住的多是显赫名流,但在这样的极端天气里,快艇无法出海,直升机也停飞,所有人都被困在一起,再无阶级和地位的差异。
  “贝贝!”角落里,崔雪正在安置杜思贝外婆,给老人借来一把椅子,她就看见箭一般冲进大堂的杜思贝。
  杜思贝闻声看去,外婆安然无事坐在扶手椅里,她略放下心,来不及上前寒暄就直奔服务台。
  “把你们经理喊出来。”
  杜思贝语气冷得瘆人,“快!”
  前台明显被她震慑,拨通电话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很快有个西装白男从门后出来,开口就是千篇一律的话术,“抱歉,我们还没有接到恢复航行的通知,请耐心等待台风强度减弱。”
  “我可以等,但海上的人呢?他们的时间还剩多少?”
  杜思贝说到这闭了闭眼,但继续平稳地说下去,“现在,我要求你们立刻向海事部门报警,出动救援直升机。”
  “为什么?你是说现在还有人漂在海上没回来?!”
  经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是谁?昨夜几点出的海?去了哪个岛?这期间你是否跟他取得过联系?”
  经理一连串问题砸过来,杜思贝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她直直倒了下去。
  ……
  不知昏迷了多久,杜思贝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易折叠床上。
  崔雪、外婆、裴元,还有几个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陈行简的好友,他们围在她身边,面容肃穆,让人升起不详的预感。
  “我……睡了多久?”杜思贝哑着嗓子问。
  崔雪深深看她一眼,欲言又止,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裴元。裴元弓着腰,神情颓丧,是杜思贝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艰难地吞咽一口,喉咙干得发疼,继续问:“他呢,你们找到他没有?”
  “贝贝,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裴元眼圈发青,嗓音也哑了,像是被什么折磨得失魂难安。
  杜思贝从折叠床上半撑起身,一言不发盯着他。
  长久的逼视中,裴元缓缓开口:“酒店说,快艇出海的生意是由金巴兰岛上的土著管理,所以他们查询不到昨晚的出海情况,也不知道快艇去了哪个方向。”
  “嗯。”
  杜思贝轻轻抓住床单,她说,“我明白了。救援直升机呢,他们找到什么没有?”
  听到这,裴元弯下腰去,双手捂住脸,指缝中传出他断断续续的痛苦的颤音:“没有……什么都没有。”
  “好,我知道了。”杜思贝喃喃重复了一声。
  她的目光清淡,没有哭也没有闹,唯有一双紧攥床单的手,不自觉加重力道,指尖掐进掌心,刻下苍白的月牙形指印。
  杜思贝最后问,“有没有人告诉我,现在是几点。”
  她的声音太平静了,静得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皮肉。所有人都下意识别过脸去,没人敢直视这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依旧是裴元,他慢慢抬起头,眼眶像是被天边日没前最后一缕暮色浸透,染着血一般的暗红:
  “贝贝,现在是凌晨三点。”
  他的声音沉如石头,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砸在地上。
  “距离行简失踪……已经超过24小时了。”
  空气凝固在周遭,连呼吸声都变刺耳。
  一个无法忽视的常识是,夏季发生海难后的黄金救援时间,是12个小时。
  杜思贝呼吸开始困难,她遏制着颤抖,下了床,光脚踩在湿凉的木地板上:“好,好的……”
  她的灵魂在那一刻又升起来了,飘在半空,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像风中摇颤的树叶一样,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酒店大堂。
  裴元在她身后大喊,“你去哪儿?”
  杜思贝没有力气回答他。
  直到她走出去很远,依稀听见裴元苦痛地吼了一声:“行简他冒着大雨出海不是为了钓鱼!新婚前那一晚不是,昨天晚上也不是……”
  杜思贝状若丢了魂的行尸走肉,沿着那条漫长的栈道,独自走到栈道尽头。
  那是岛屿的最西边,她和陈行简一起看过日落的地方。
  雨停了,深夜的大海,恢复了以往的风平浪静。
  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枚光晕朦胧的,铜钱大小的月亮。
  杜思贝站在沙滩上,盯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她想起小时候学过一篇文章,说古时一对眷侣相约桥梁相会,女人久久等候男子不到,水涨,她抱梁柱而死。
  杜思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海边,并且越来越近地走向水里。冰冷的海浪渐渐没过她小腿,彻骨的凉意激得杜思贝打起寒战。但她只是搓了搓胳膊,继续往深处走去。
  这时,前方汹涌的海浪中出现了一只白色快艇。
  快艇通体白色,在夜里十分刺眼。
  一个身影从快艇上跳下来,那人浑身湿透,踏着浪花向她跌跌撞撞地走来。
  “陈行简……”杜思贝虚弱得快要再次失去意识。
  她已经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她临死前看到的幻影。可如果是幻觉,她被他抱住的感觉,为什么会那么温暖。
  “是我。我回来了。”陈行简已经精疲力尽,但怀里的女人比他更无力,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于是他笑着提起手上的东西,轻晃了晃,“贝贝你看,我找到了。”
  耳边响起低沉而有撞击感的闷响,杜思贝意识一点点回笼。
  她凝神望去,借着快艇船头的一盏探照灯,看见陈行简手中竟然拎着一串五彩斑斓的贝壳,个个都有巴掌大。
  她心心念念的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都孕育自深海里的贝壳。
  杜思贝声音发抖,“……陈行简你疯了吗?”
  她前天夜里听见的“扑通”声,不是大鱼上钩,而是陈行简背着氧气瓶仰身潜入海里,溅起了一片沸腾的浪花。
  昨天夜里他拿着望远镜观测天气,明知天上形成积雨云也要出海,是因为本地人告诉他,在太平洋与印度洋交界处的深海珊瑚区,下雨天更容易找到一种罕见的白蝶贝。
  从白蝶贝里挖出来的珍珠,光泽亮如丝缎,也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海水珍珠,南洋白珠。
  陈行简说,“我没有疯。我只想让你看清我的心。”
  从恋爱到结婚,杜思贝对他们未来的担忧,焦虑,恐惧,他全看在眼里,同时感到痛心。
  除了用这种办法,陈行简不知道再该如何证明了。
  昨晚乌云压境,哪怕本地土著也不敢出海,陈行简一个人开着快艇去了100海里外的珊瑚区。
  起初月明星稀,海面无波也无浪,但当他戴上潜水面具后,脚下的甲板忽然开始颠簸,天海相接的远处电闪雷鸣。陈行简亲眼见证了一场台风的来临,几乎是顷刻之间,雨丝转为豆大雨点,接着变成冰雹,噼里啪啦砸在甲板上。
  陈行简躲进船舱避雨,同一时间开始联系杜思贝。
  可是信号已被雷电切断,而他离岸太远,连近海网络也无法使用。
  他像遭遇海难的少年派,一人一船,漂流无居。
  幸运的是,陈行简所处那片区域是台风眼,风暴降临时,越中心的地带反而越安全。
  他耐心等待台风过境,此时雨势渐小,他再次潜进海里,在一大片珊瑚群中顺利找到了许多只贝壳。
  “所以你看,当人诚心想做一件事的时候,老天都会帮你。”陈行简试图轻描淡写地说。
  以上是他转述的版本。
  事实是,台风来临那一夜,陈行简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在暴风雨中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他不信耶稣,不信佛祖,那个天崩地裂的夜晚,他忏悔的对象只有杜思贝。
  如果能活着回去,他余生都欠她一句对不起——当然,陈行简永远不会告诉杜思贝这些。
  海边,崔雪和裴元几个人怕杜思贝出危险,一路跟着她过来,看见那个修长的人影终于出现,都松了口气,躲在棕榈树下继续偷看两人。
  他们看不见的是,面对这一串价值连城的深海贝壳,杜
  思贝表情淡淡,甚至有一丝漠然的冷感。
  “如果这是你用生命换来的项链,我宁可把它们扔回海里。”
  她的手刚触上贝壳,就被一股强硬的力量拽住。
  陈行简直接将她扯进怀里,声音暗哑至极,“贝贝,别生气,我错了,贝贝。”
  陈行简刚开始只是用力搂着她,但过了会儿,他的嘴唇开始迫切地寻找她。
  杜思贝听到他胸口越来越快的心跳,身子本就脱力,这下更是被他扑倒在沙滩上。
  树后的众人互相看了眼彼此,默契地摸摸鼻尖:“走了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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