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当时的叶北游该有多么失望、多么难过，他到今天才真正有些明白过来，也明白为什么姐姐当时跟自己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叶父去世的那个凌晨，成知远跟另外一个年轻医生一起值夜班。两人轮流休息，年轻医生在睡觉的时候，成知远悄悄去了叶父的病房。
病房里开着昏黄的夜灯，仪器发出的机械音隔着房门也能听到。成知远从观察窗看到病房里的情形，叶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叶北游趴在床沿，似乎是支撑不住睡着了。
忽然，心率监护仪发出刺耳的声响，将叶北游从睡梦中惊醒。成知远也吓了一跳，看到叶北游看了一眼监护仪之后立刻疯狂按呼叫铃，马上飞奔回值班室把医生叫起来，同时打了电话给吴医生。
叶父早就决定放弃抢救，因而宣告死亡的过程很快。瘦骨嶙峋的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儿子的手，艰难地阖动几下嘴唇，心率监护仪上很快变成一条直线。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医生和护士按照惯例向死者短暂致哀。唯一的家属叶北游保持着将耳朵凑在父亲嘴边的姿势，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像。
他没有哭，默默地艰难地起身，随后身子歪了歪，径直向一旁歪倒。
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叶北游身上的成知远反应比任何人都快，大步冲到他身前，堪堪把人接住。
手腕受到冲击，因为角度不对，稍微有些疼。但是看到叶北游干裂的嘴唇、乌黑的眼圈、凹陷的脸颊，感受着比两年前轻了许多的体重，成知远的心更疼。
他按照医生的指示，抱着昏迷的叶北游一路小跑来到急救室，一番检查后确认只是过度疲劳以及精神刺激导致的昏厥，随后将叶北游转入病房输液。
成知远安排接到电话后赶来的张律师处理叶父的身后事，自己在病房里陪了叶北游整整一夜。
检查时发现叶北游的体温有些偏高，医生担心他心力憔悴、身体虚弱导致免疫力下降，叮嘱成知远注意他的体温变化。
成知远每隔半小时用自己的手去试叶北游的额头，用棉签沾水给他湿润嘴唇，看着人瘦得不像样，难受得抓心挠肝。
靠着他暗中投喂的小动作，叶北游的身体应该不缺基本的营养，消瘦只是因为饭量减小加上心情郁结导致。
尽管知道人没病，还是不能减轻成知远心中丝毫的心疼。
他守到凌晨四点多，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住，再不离开有可能睡在病房里，不得不决定去医生值班室小睡一下。他不想让叶北游醒来时看到自己，增加他的精神刺激。
看着叶北游的脸深深陷在枕头里，苍白的脸色几乎枕头的颜色一样，成知远实在忍不住，俯身在青年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摸了摸几个月没有打理而长了不少的柔软卷发。
要是能光明正大把这个人带回家好好照顾，该有多好。
成知远轻手轻脚地离开病房，并没有看到病床上的叶北游眼角有泪痕缓缓滑落。
叶父的后事很简单，只是比起普通人去世后那些常规需要操作的事，还多了一道监狱方面的手续。有张律师协助，事情办得井井有条并且效率很高。
殡仪馆的告别仪式简单至极，叶北游甚至没有安排常规的追悼流程，只是请所有工作人员离开，自己在棺材前坐了一个小时。
谁也不知道他在那一个小时里都在想什么。自始至终，叶北游没有在人前落过一滴眼泪，用一种冰冷的平静独自面对一切。
成知远混在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中，也只能跟其他人一样被关在告别厅的门外。
在那一个小时里，他纠结过无数次，想要不顾一切地冲进那扇门，不管不顾地搂住叶北游，拥抱他、安慰他、告诉他自己会永远在他身边照顾他。
他觉得叶北游平静得太过头了，忍不住胡思乱想，担心门再打开时看到里面多了一具尸体。他的理智告诉他叶北游不是那么不珍惜生命的人，可他总是难以控制设想最坏的场面。
他像一头迷失了方向的狗熊，在大厅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直到工作人员告诉他告别厅里有监控、家属只是安静地坐在棺材旁，他才恍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叶北游终究还是哭了出来。告别厅的门再打开时，他低着头，鼻尖发红，脸上残留着哭泣的痕迹。
几个小时后，看着孤零零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的叶北游，成知远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那一刻，他觉得莫斐然也好、褚建新也好、龙心怡也好、甚至郑立万和于帆也可以，谁都可以，快来一个人出现在叶北游身边陪着他吧。
不是自己也无所谓。只要是一个真心喜欢、珍视叶北游、能带给他幸福的人就好。自己会诚心诚意地祝福和祈求，希望叶北游的余生能够再无伤痛、平安幸福。
那人在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叶北游穿着纯黑的西装，没有系领带，微卷的头发没过脖子，隐约露出白得透明的肌肤。
阳光微暖，一阵风打着旋吹起他的额发，露出清秀的面孔上脆弱的破碎感。几片落叶飘飘荡荡在空中翻滚了一阵，静静落在地上，尘归尘，土归土。
成知远远远地站在建筑物的阴影中，看着叶北游安静的身影，和其他前来办丧事的家属们浩浩荡荡的阵势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看着看着忽然有些心慌，担心叶北游就那样消失在透明的阳光中，了无痕迹。
像离开大海来到岸上的人鱼，怀着满心的失望化作泡沫消散在清晨的阳光中。
张律师的及时出现让成知远心中莫名的恐慌减退了不少。不知为什么，看到同样一身黑衣、提着公文包的律师跟叶北游说话，成知远觉得律师带来的人间烟火气完全抵消了自己不切实际的臆想。
站在叶北游身边，任何人都显得太俗气。
尽管囊中羞涩，叶北游还是给父亲买了最好的骨灰盒，灵堂的布置也选择了中等价位的套餐，没有让父亲本就孤单的葬礼显得寒酸多少。
安葬倒是没花多少钱。当年车祸之后，叶家父子怀着悲痛的心情安葬了叶母，叶父购买的是双人墓地，叮嘱儿子等自己死后将自己和妻子合葬。叶北游尊重了父亲的意见。
成知远知道叶北游不会剩多少钱在身上了。他的钱早就花光了，给父亲办后事的钱说不定都是找人借的。
叶北游甚至还想给张律师和吴医生分别包个红包，感谢他们半年来的帮助，被两人严词拒绝并声明收红包涉嫌职业道德问题，才算作罢。
成知远实在不理解，这样美好的一个人，上天为什么总是待他如此严酷。甚至就连自己的出现，对叶北游而言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在两年前放开叶北游的手。
第74章
成知远在车上微微打了个盹, 醒来的时候发现下雨了。
他这几天也是没日没夜地熬，想方设法变着花样守着叶北游，还要兼顾工作。陆淇再能干, 终究是秘书，很多事还是需要自己来处理和决策。
成知远按了按眉心, 接过保镖兼司机递来的热咖啡, 轻轻抿了一口，让苦涩的液体在口中稍作停留后滑入喉咙。
保镖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按了按有些不舒服的胃，从饭团、贝果、三明治当中选了三明治, 吃了半块就因为味道欠佳不再感兴趣。
他的胃病经过上次胃出血之后入院治疗了一段时间, 现在大致稳定下来。这几天作息太不规律，稍微有些不舒服, 他自我评估还不到需要吃药的程度。
手机上有陆淇发来的消息，他打开查看, 陆淇提醒他查收邮件, 说是有关东南亚大区的业务。成知远看了看时间, 九点半了，问保镖：“叶北游还在里面吗？”
保镖跟耳麦交谈了几句, 回答：“叶先生还在, 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样子。”
成知远点了点头，让保镖继续盯人, 打开了工作邮箱。
今天一整天, 他都像这样，让保镖开车跟踪叶北游。叶父的葬礼在昨天结束之后，叶北游今天一上午都待在出租屋，下午出门跑了几个地方办了一些手续, 基本上算是把父亲的所有身后事都处理完了。
傍晚的时候，成知远跟着叶北游一路乘坐公交车，来到一座学校。大门外挂着的牌子写着“宁城市第一高级中学”，成知远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叶北游的高中。
仅仅读了一年多，就在高二上学期被迫辍学的那所高中。
叶北游穿着一件白色的连帽卫衣，浅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宽松款式的卫衣挂在修长单薄的身体上松松垮垮，让他看起来像个大学新生。
他站在校门外，遥望着里面的教学楼，静静地站了许久。保安注意到他，过来询问。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成知远不知道叶北游是不是在怀念自己突然被命运折断的青春。
假如当年的车祸没有发生，叶北游应该会继续生活在父母恩爱、和睦温馨的家庭中，遵循学霸的成长轨迹，凭借优秀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说不定还会出国留学，毕业后找到一份体面安稳的工作，或者进入学术领域继续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