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的眼泪在眼里打转,低着头攥紧父亲的手,生怕一抬头就会让父亲看到自己眼中的泪。
  叶父幽幽地说:“可是,打死了人,确实是我的错。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是最糟糕的爸爸……”
  叶北游死死咬住了嘴唇。
  他不是没有怨恨过父亲。
  在他年少时曾经幸福温馨、蒸蒸日上的小家,在某一天突如其来的横祸中分崩离析,碎成了一地带血的残片。
  十五岁那年,在叶北游即将中考的关键时刻,从事水产批发生意的父母在一个雨夜发生了车祸,母亲当场去世,父亲受伤。
  车祸的原因是大雨导致视线模糊,身为司机的父亲全责。父子俩在冰冷的停尸间面对母亲伤痕累累的遗体,竟然没有一个人哭得出来。
  这份无处宣泄的悲伤缠住了父亲,让原本勤劳爽朗的小生意人从此一蹶不振。父亲染上了酗酒的习惯,只有依靠酒精的麻醉才能暂时摆脱现实的痛苦。
  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从此再也没能振作起来。唯一令人宽慰的消息是叶北游尽管中考发挥失常,还是以压线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并在第一学期期末成为全校第一。
  可是就在高一下学期,他的父亲也出事了。
  被酒精长久浸泡的悲苦的心灵让父亲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和自控能力,在小酒馆与人发生冲突后,失手将对方打死。
  少年叶北游的世界就此崩塌,只在顷刻之间。
  第66章
  叶北游强行将眼泪逼回去, 抬起头轻轻对父亲笑了笑,低声说:“都过去了,爸爸。现在最重要的是治病。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我有办法的。”
  父子俩目光相交,叶北游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出了心事重重的欲言又止。
  父亲和自己一样很清楚, 他们早已家徒四壁。当年母亲去世之后, 父亲一蹶不振,父子俩坐吃山空了一年多。后来出了事,卖掉唯一的房子得来的钱几乎全部用来赔偿受害者。
  随后的许多年,叶北游四处打工赚到的钱用来维持铁窗内外父子俩的生活捉襟见肘, 直到他遇到成知远才慢慢好转。
  以他们目前的经济状况, 连维持基本的医疗费用都成问题,何况是如此顶级的医疗资源。这根本不是他们付得起的价钱。
  手忽然被父亲用力握紧。叶北游看到父亲的神色变得严厉起来, 告诫自己:“我的病不治也没关系,但你一定不能走歪路。要是治病的钱来路不当, 我还不如马上死了!”
  叶北游赶忙澄清:“没有的事, 爸, 你别胡思乱想。咱们家现在确实没多少钱,所以给你治病的钱都是借来的。我在外面这几年, 认识了很多朋友, 听说你生病,他们帮了我不少。当然, 我会慢慢还给他们的。但你放心, 这些钱绝对不是来路不正!”
  叶父浑浊的眼中缓缓流出眼泪,哽咽道:“还是爸爸拖累了你。这么多钱,你要多久才能还得清……”
  叶北游尽力安抚了许久,总算让父亲的情绪平缓下来, 探视时间也已经到了。叮嘱父亲保持心情愉悦,叶北游承诺明天同一时间再来探望,跟父亲道别。
  离开病房,他对着走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治疗确实花费不菲,四个月已经花了近百万。莫斐然留下的那张支票,叶北游再三犹豫之后,还是不得不拿去银行兑换,现在也只剩下十来万。
  走过一个转角,张律师从椅子上起身,显然是在等他。
  叶北游疲惫地笑了笑:“麻烦您了,张律师。今天的探视结束了。”
  张律师“嗯”了一声:“刚才在您探视的时候,我去见了吴医生。医生说有些话需要跟家属谈一谈,您看现在方便吗?”
  叶北游心里陡然一紧,握着保温杯的手指不由地用力。医生要跟家属谈话,通常来说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又不得不去面对。
  兼职是从下午一点半开始,于是他让张律师带自己去了吴医生的临时办公室。
  吴医生当然不是监狱医院的医生,而是成知远花高价重金礼聘请来的。叶北游不敢想也不敢问这样做到底要花多少钱。怎么去还成知远的这笔人情债,他也只有等到父亲的治疗尘埃落定之后才能去考虑。
  吴医生是个不到五十岁的中年医生,言辞不多、性情和蔼,也没什么架子。询问了叶北游对病人状态的主观感受之后,吴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很不想泼冷水,叶先生。但作为医生,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吴医生拿出了ct影像展示给叶北游,“不太好的消息——我们已经确认您父亲的病灶转移了。”
  叶北游如遭雷击,僵硬地看着医生指着片子上的影像进行说明,其实有一半都没怎么听进去,脑子里只有一个结论——父亲的病也许真的治不好了。
  叶父的手术虽然基本上清除了原发病灶,但很显然,癌细胞已经悄然转移并且迅速扩张,目前确认存在肝转移和肺转移,二次手术已经没有必要。
  “……我这边给出的意见是保守治疗,以减轻患者的痛苦、提高生存质量为最优先目标。不知家属的想法是什么?”吴医生注视着叶北游的眼睛询问。
  叶北游感觉自己手脚冰冷,尽管坐在空调房里,背后的冷汗一阵一阵地往外冒。他感觉脑子有点眩晕,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医生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吴医生大概是看出他受到的打击不小,温和地说:“您也可以回去考虑一下,暂时按照目前的治疗方案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收效甚微,并且开销很大。”
  叶北游缓了过来,抓紧了桌角:“可是如果更换治疗方案进行保守治疗,那不就意味着、意味着……”
  他纠结着,手指抠到泛白,也说不出“临终关怀”这四个字,转而看向张律师,求助般地询问:“我父亲不能再回去服刑了吗?他的刑期还没有结束、还剩下很多年……”
  张律师和吴医生对视一眼,叶北游从两个人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感受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怜悯。
  他垂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我也知道我父亲的病情很严重。我不是在质疑医生。”
  吴医生隔着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含悲悯:“我非常抱歉,辜负了你们的期待。”
  叶北游摇了摇头,对着吴医生笑了笑:“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很感谢您和所有的医护人员。我想,既然您认为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积极治疗,那、那就按照您的方案调整吧。我相信您的专业。”
  吴医生轻轻叹气之后,详细解释了治疗方案调整后的预期。叶北游尽管很努力去理解,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直分神去想的问题:“请问我父亲……大概还有多长时间?”
  吴医生沉默了格外长的时间才回答:“情况好的话,预计三个月到半年。”
  叶北游没再说话。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医生办公室,坐上电梯下了楼,机械地跟着张律师走出医院大门。律师是开车过来的,问他要去哪里。他下意识地报出自己要去打工的地方,随即惊醒,连忙改口说不用,催着张律师先走了。
  他不想让张律师知道自己在打工补贴生活费。只要律师知道了,成知远就很有可能知道。即便觉得事到如今成知远应该已经放弃了复合的念头,叶北游还是下意识地不想和对方产生接触。
  夏日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明晃晃的太阳晒得人眼花缭乱,热腾腾的干燥空气包裹着身体,叶北游却感到浑身发冷。
  三个月到半年,还是在预计情况好的前提下。那如果情况不好呢?是不是时间更短?是不是很快,自己就要失去父亲了?
  曾经对父亲的怨恨涌上心头。
  在母亲的遗体前,不是没有埋怨过父亲,为什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跪在死者家门外道歉、被人打骂的时候,不是没有唾弃过父亲,为什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
  被迫退学离开校园时,不是没有责备过父亲,为什么会如此不负责任。
  可是躺在病床上那个人,始终是自己的父亲,是在意外发生之前乐观勤恳、开朗和蔼的父亲。
  最痛恨父亲的人,或许正是父亲自己,这是叶北游在过了许多年之后才明白的。
  他背靠着医院大门的外墙,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将轻声的呜咽和泪水埋在自己的双臂之间,并不知晓在身后的医院大楼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跟随着自己。
  吴医生看着成知远站在走廊上,脑袋几乎贴在窗玻璃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医院大门外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其实已经看不见了,蹲下之后就只能看到半条裤腿和胳膊,成知远却像是不肯放弃的样子,一动不动像个雕像一样。
  吴医生一向很有耐心。等到俊美高大的青年终于愿意转身施舍给自己一个眼神,他果断看向大门外,果然发现叶北游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成知远开门见山,“叶先生的病真的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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