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9章
小孩子总是对不该害怕的东西怕得要死,但是对真正的危险视而不见。所以当薛锐抬头看见薛里昂蹲在外边窗台上,眼泪流得满脸脏兮兮的,怀里还抱着个很旧的白色小狗玩偶,内心还是多少受到了一些冲击。
这里可是四楼!趴在窗户上不怕被摔死的只有贞子和成龙。
他连忙把窗户打开,薛里昂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几乎是跳起来扑向了薛锐,不仅如此,从手到脚,甚至脸和肚子,都在用力往薛锐身上贴,大口呼吸着薛锐身边的空气。
他不应该对另外一个半大的少年表现出这样的依赖和渴望,可小孩子总会奋进全力去靠近那个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事物,哪怕这种安全感是自己凭空捏造的,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能让他感受到善意,就可以。
薛锐明显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他只能僵硬得抱住薛里昂,以免他跌在地上。
“你怎么在这里?”薛锐用西语问薛里昂,这是那天听薛里昂说话时,词汇频率出现最高的一种语言。
“窗户黑着。”薛里昂把自己的脸埋在薛锐的颈边,鼻涕眼泪一股脑蹭上去,抽抽噎噎得小声说。
这一问一答之间的因果关系,可能只有当时的薛里昂自己能理解。
跟小孩子说话需要技巧,薛锐不会。他选择直接把金色小卷毛送回去。
薛里昂甚至不知道薛锐要带他去哪儿、做什么,只是很乖得抱着小白狗跟在薛锐后面,不怎么稳当得迈着小短腿,像是一只幼年人形跟宠。
他乖乖地看薛锐在他房间门口敲了会门,又乖乖地跟着薛锐回来了。
薛锐给他端了一盘点心和牛奶,然后就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家庭教师给他留下的工作任务。薛锐想等保姆自己发现,然后把薛里昂还回去。
保姆刚刚没有开门,应该是溜出去玩了。
不是不能向管家或者其他人说明这种情况,而是这个家里是不会有人真的关心薛里昂的,即使薛锐这次出头让保姆受到处罚,还是不会改变薛里昂的处境,甚至会让薛里昂的生活变得更糟。
十二岁的薛锐也同样处境艰难。何必再给薛里昂虚幻的希望。
几千字的英文小论文写完已经下半夜了,早就过去了平常入睡的时间,作为一名青少年,即使不用每天去学校,薛锐的时间依然非常有规律,除非是紧急事件,很少熬夜。
已经这个时间,还是没有人发现薛里昂丢了的事情。薛锐回过头,看见薛里昂已经睡着了,抱着小狗玩偶歪倒在沙发上,桌上的点心碟子空空的。
薛里昂长长的睫毛投影在脸上,他怀里的小狗虽然很旧了,但是眼珠黑亮,看过去的时候好像触及到了小动物那种湿漉漉的眼神。
很少有这么乖的小孩。
薛锐给他拿了枕头和毯子,然后去床上睡觉了。
之后薛里昂开始频繁地在深夜出现在薛锐的房间,从曾经害怕天黑,到每天盼着天黑,天黑他就可以去找薛锐。
因为有了薛锐每天给他的点心,小脸也圆了回来。
薛里昂像是一只找到饲养员的幼稚小动物,能让他吃饱,陪他度过可怕的黑夜,他就想一辈子跟随着那个人。
如果日子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薛里昂可能真的会成为一个纯良的小孩。
将死之人仍恨日夜长,铺天盖地的黑白色遮盖住家里大多的彩色装饰,顶楼女主人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也把薛里昂再一次卷入了惴惴不安的气氛。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薛锐了。
整个大屋都变得幽暗和萧瑟,薛里昂努力想听懂快步走过的帮工之间的窃窃私语,去了解已经发生的事情和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一无所获。薛锐只教会了他简单的一些单词,他们都说得太快、太多了,他不明白。
还是会在深夜的时候来到这个房间,薛锐不在,但是灯会亮着。薛里昂已经驾轻就熟这个房间的哪个柜子放着薛锐给他留的零食。
小狗陪着薛里昂,薛里昂等薛锐回来。
薛里昂只会数到十,所以他不知道薛锐到底消失了多久,只是再见到的时候,薛锐变得和这座大屋的色调相差无几。
薛里昂紧紧抱住薛锐,把脸埋进薛锐的衣服里,让薛锐身上的熟悉的味道包裹起他,好像这样他就能长出蚌的壳,把自己和薛锐一起跟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隔开。
这次薛锐没有任他撒娇,薛里昂被拽着后颈的衣领拉开,只能抹开自己脸上的眼泪,强忍着不哭抬头看着薛锐。
“我要走了。”
薛锐平静说出句话,声音透着疲惫。他好像很累很累了,好像是一个人拖着沉重的东西走了很远的路。
“想要救自己的话,可以用这个。”
薛里昂接过薛锐递过来的东西,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他小心翼翼按下侧边的按钮,铁盒上方长出了一朵纤长的蓝橙色火焰。
是一个打火机。
薛里昂睁大眼睛,表情惊讶。
薛锐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他仰躺在沙发上,手背遮住眼睛,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张,少年刚开始发育的身体线条挺拔,喉结突出,左手手腕上缠着一条黑色的粗绳,下坠一个黄铜的圆片。
薛里昂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黄铜圆片和它代表的权力,也不知道在薛锐母亲过世的这段时间里,薛家,薛锐母家李家,薛源母亲的代表的金家还有其他一系列权力漩涡里的利益体,经历了怎样的交锋,薛锐在其中又扮演怎样的角色。
那个时候有人记得薛锐也还是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吗,有人给他留下一些时间流几滴眼泪么。
薛里昂看着薛锐,碧蓝色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焰。他还没有了解这个家运行的规则,他只是觉得薛锐似乎被什么可怕的东西伤害着、束缚着。
于是,弱小的孩子突然生出一种责任感,神情里的懦弱迷茫渐渐被认真所取代。
——我会救自己。
——我也会救你。
当天晚上,薛家烧起了一场大火,四楼将近一半的房间被波及到,甚至连薛家继承人薛锐的房间也在受损的范围内,这其中尤其是薛家最小的孩子那间卧室,也就是火势最先开始蔓延的地方烧得最为严重,薛家当时掌权的高层悉数到场,彻查失职的工作人员,连带薛里昂保姆在内的几个帮佣被当场带走。
人群熙攘里,薛里昂望向被簇拥着的薛锐,大哭不止,像是来到薛家以来所有的委屈都要发泄出来。
他知道,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到薛锐了。不过没关系,我会学着说这里的话,会学会数我们离别的时间,会救出自己。薛里昂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我也会救你。
这是作为薛家三子的薛里昂第一次在众人眼里登场,从那以后,没有人能再假装无视这个金发的小孩。
很快薛锐就不在主宅继续住了,薛锐的理由是需要住在更方便学习的地方。不久,薛源跟他母亲也搬了进来。薛里昂每天都喝很多牛奶,努力模仿身边的人说话,练习数数,但是见面的日期比薛里昂预想得早很多,是薛锐的生日。
薛里昂对这次生日的细节已经不清楚了,除了生日宴会上那个因为惹到薛锐被全家赶走的表亲,就是第二天他在自己房间里见到的铺天盖地、各种各样的白色毛绒小狗。
那个表哥着实讨厌得很,可能是在这个场合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才艺就是欺负小孩,而薛里昂是他在场唯一可以欺负并且不会有人出头的小孩。
他们先是嘲笑了薛里昂听不懂人话的蠢样,这个薛里昂已经习惯了,并没有什么波澜。然后他们抢走了薛里昂怀里抱着的白色小狗,扔来扔去。
薛里昂就像是追球的狗一样,随着他们抛接的轨迹跑来跑去。
直到那个被薛里昂珍爱的小狗玩具被被扯坏,棉花填充物撒了出来,作为眼珠的纽扣在地上弹跳几下再也找不到。
薛里昂愣在原地,半晌,突然像是疯了一样举起拳头冲着为首的那个人砸了上去。
那是dodo,一只白色的很聪明的小狗,它和薛里昂一起长大,在过去无数的黑夜里陪着薛里昂。曾经是薛里昂唯一的朋友。
第一次失去dodo,是它被一辆超速的货车压成肉泥。为了安抚哭闹不止的薛里昂,妈妈从二手超市买回了这只玩偶小狗,跟薛里昂说dodo回来了,只要薛里昂把玩偶照顾得足够好,dodo就会醒来跟他玩。
现在小狗玩偶也死了,dodo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薛里昂像是被扔进狼群的兔子,在一群食肉者面前徒劳地愤怒、绝望。
周围的旁观者议论纷纷,戏谑得看着没人管的小孩在这种高雅的场合做出不体面的发泄,甚至欺负他的人的父母也只是站在旁边,手里的香槟都没放下,虚伪地让自己家的孩子离他远一点。
薛里昂不是那些大孩子的对手,他连一个都打不过,更何况对面是三四个人,很快他就被对方按在地上打得无力还手。愤怒中的薛里昂感受不到身上的痛,只是眼前的一切都变成彩色的斑点飞快旋转着远离,耳朵里声音变得混沌,他能做到只有昂着头,发出无意义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