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庸民们不会理解,为师从不指望被理解,神圣本就不可被世俗理喻。
  可你不能。”
  歌沉莲静静听着他的每句话,仿佛一如既往,接纳着这位老师的教诲。
  “你以为圣莲道毁灭以后,不会再有新的宗教诞生?你太天真了,我的孩子,信仰永远不会消失。
  没有人比我更加懂得,庸民多么需要心灵寄托。
  他们也许只是暂时依附朝堂,可朝堂终究是个争权夺利混杂之地,朝局衍变难以揣测,政客手段只会更加残忍,多少民生疾苦,不正是因腐烂朝政而起?
  那些回流金银,你以为入了国库,便是皆大欢喜?
  不,它们迟早会进入贪官污吏口袋,庸民难以得到任何有利反馈。
  一切不会到此为止的,一定会有新的宗教,迅速崛起。那些人,又会抱有怎样的目的?”
  “老师,你吃过糖葫芦吗?”就在这时,歌沉莲徐徐开口,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什么?”净水没能及时反应过来,露出不解神色。
  “您站的太高,受万众仰望太久,素日只见珍馐,所以遗忘真正的人间,应该是什么味道。”
  净水面色煞白,不知为何,骤然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在刑场上,那二人忘乎所以的吻。
  若人间要是必须这样才能体会,他宁愿一头撞死。
  “学生相信,圣莲道创建之初,真的是为稳固王朝,为苍生心有所寄。可后来,所有人都曲解圣莲道存在的意义,百姓完全信任宗教,于是盲目依赖,他们放弃思考,失去自救之心,遗忘王朝本身存在的价值。”
  “我的孩子,原来,行刑当日一切行径,是你早有预谋。”
  “老师,修改刑文,恢复死刑的,是您。”
  净水微怔,讷讷无言。
  “老师,我曾差点变成你这样的人。您认为死掉的楼西县民无关紧要,神迹的存在,恢复圣莲道盛誉,收拢信奉才是目的。我也曾一度认为,让那位月儿姑娘去死,并没什么不对,哦,她是定崖妓院中一名不出彩的妓子,她烂到了底,自轻自贱,当时的我,认为一条一文不值无人在意的烂命,能够拔出毒瘤,为一城造福,有什么错?”
  是啊,有什么错?净水也想问。
  “我们不知错,因为我们将自己困于高地,只看得到云端一隅,从未去过真正的人间,若你去过,就知道天下没人能评判人性,没人能掌控全局,没有所谓高低贵贱,没有所谓荣誉权利。倘若所有州郡,全部延续圣莲道规则,打造比肩京师繁荣,抛却地域习俗人文观念,固定同一思想,那么,王朝的确没有继续更迭的必要。
  因为,思想已死。
  陛下大赦天下,放过你我,也许是希望,您能静心去看一看,真正偏狭的人,究竟是谁。”
  净水察觉内心动摇,冷斥道“不必再说。”
  “老师,我敬重您,您一手带我长大,待我如父如母,曾不惜性命,为我挡过利刃,我应当背负圣莲道一切孽债,还清您的恩德。”
  净水兀然抬眼,反复无声咀嚼那句,如父如母。
  “可您亏欠太多,唯恐余生不够,遥祝您,长命百岁。”
  净水慢慢伸手,摸了摸他的长发。或许,这便是圣主,历来乖顺的原因,原来他真的,从未如此看清过这个孩子。
  “孩子,你回来,是为将这些告诉为师?”
  “我只是来,带走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哦,那么,你即将要去你的人间了么?”
  “嗯,学生想,或许可以先去西北,学一学开凿山层石岩,也许,能够做一个手工艺人。再或许,会去卖冰糖葫芦。”
  他的语气缱绻向往,似乎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计划,只是双眼中,并没有丝毫期待。面容惯常带着的笑意,连同那些虚假的温顺尽数卸去,眉眼显出浓烈的冷,莫名与这场初雪契合。
  净水觉得心疼,踌躇须臾,终究忍不住开口。
  “你不再去见他了么?”
  “不了。”他回答的坚决,眉眼却是意外的舒展,带着一贯的温柔。“他是学生,最不配染指的人。”
  “这样么,那......”净水重重一叹,再也不能开口。
  歌沉莲深深俯首,最后道别。
  “学生去了,您请自便。”
  第107章
  京师城外, 江河码头,沿岸人头攒动。
  东南西北各路客船,一应停摆, 据说是刑部捉拿朝廷钦犯。虽然君王刚刚大赦天下, 但保不齐就有人趁机犯下滔天之罪。
  近来朝局更改, 政策比比翻番,众人给予十足的耐心,积极站在岸口, 任由巡查。
  可惜,楼枫秀寻遍整个江口,始终没能找到歌沉莲身影。
  江岸细雪飘荡, 人间如此拥挤,上天狠心薄待, 如何才能重逢。
  楼枫秀凝望穿梭人群中苦寻的差捕,乃至所有等候登船的旅人。
  是要再去寻找他四年?
  四十年?
  还是一生?
  好啊。
  不就是西北吗,那条路,他极熟。
  “祈大人。”
  祈恒见寻不得人,犹豫再三, 决定帮人帮到底,差上一干差捕租赁渡舟, 准备去拦截所有出航客船, 只是京师码头不止一个,来往各地航船不计其数, 找一人犹如海中淘沙, 分外费神。
  闻此声,回头宽慰道“楼公子莫急,正在盘查今日所有出航客船数目, 相信不消几日......”
  “不用去截,我自己来。”
  “这?您自己?”祈恒身为朝官,是没那么多闲工夫为他茫茫四海寻找一人,旋即正色道“楼公子,你确定?”
  “我确定。”
  他记得,阿月曾说,他想要远走高飞。
  没关系,等他飞够那天,他一定,一定能将他找回来。
  “那么,本官便让人去疏通江口,恢复通航?”
  “好。多谢。多谢。”
  紧张的巡逻告一段落,旅人陆陆续续登上客船。
  无数过客,自眼中参差路过。
  天地模糊间,忽而见得一人。
  江口人流诸多,纷飞的细雪落地即融,只那一人,独独撑伞。
  那油纸伞面覆了一层薄雪,檐口压的极低,隐秘遮蔽面容。
  他身无长物,唯独肩上背着单薄行囊,走的越发近了,直到与楼枫秀擦身而过。
  也许感伤的眼泪哭完了,在真正见到歌沉莲的那刻,关乎思念的眼泪还没滚出眼眶,瞬间蒸发。
  楼枫秀眼睁睁看着他从身前走去,怔愣片刻,张口斥声道“你给我站住!”
  歌沉莲脚下一顿,站定了身体,拧过身来,缓缓打开了伞面。
  原定相拥而泣互诉衷肠场面,顷刻变卦。
  “你往哪去?还想往哪去?你哪里都不准去!”
  他话音未落,忽而一阵猛烈江风掠过,带走歌沉莲手中纸伞。
  歌沉莲维持撑伞的姿势,僵直立在原地。
  “你是真能耐啊阿月,你要干什么想要去哪从来都不会跟人商量一声是不是?就你是个聪明人是不是?耍人耍的很痛快是不是?老子找你那么久,你铁了心要让老子搭上一辈子?看什么?你还要等我凑上去?你最好自己给我滚过来,别等我过去打断你的腿!”
  歌沉莲仍旧站在原地,收拢掌心,攥的指骨近乎发青。
  “是你?”
  “不认识了?好,很好,你最好是又记不得了,老子现在走过去,绝对,绝对打断你两条腿!”
  “你在,找我?”
  “难不成是我太爱露宿街头,专程到这江口吹风淋雪挨饿受冻?”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一遭反问,楼枫秀莫名紧张,全然不觉自己又入了某种圈套,刹那没了方才一连串意气风发的攻势,咽了咽口水道“你,谁让你是我小弟,我当然......”
  歌沉莲终于动了,他疾步上前,倾身而来,含住他那张说不出半句好听话的嘴。
  楼枫秀怒火,主要来自于,他明明第一眼认出了他,他却没有第一眼认出自己。
  这种落差实在让人不平衡,别说相拥而泣,他更恨不得当街将他一顿暴打。
  可灼热缠绵的吻落下时,那瞬间所有怒火全部销声匿迹。
  他在他口齿间克制辗转,湿润的喘息相互交织。
  吻的时间太久,久到料理完通航事宜的祈大人回来,甚至旁观了半天,最后不得不发出点什么声响来打断。
  “二位......”
  楼枫秀回过神,推了推越索越深的人。
  歌沉莲恋恋不舍离开他的嘴唇,舌尖缠绵舔过他唇角溢出的唾液。
  “枫秀。”
  “......嗯。”枫秀本人有些不适应,眼睛乱瞟,就是不肯瞧他。
  “谢谢你。”
  “......谢,谢什么,不,不客气。”
  “为什么?”
  “啊?”
  “为什么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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