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他怎么会不开心?
  --
  “圣主,长老希望您能行步入宫。”道生撩开重重莲纹花瓣的纱幔,毋庸置疑道“请。”
  歌沉莲浑身湿透,经风发潮,圣服浸透水痕,将洁白重莲暗纹,折射出鲜艳光晕。
  他走下辇车,正有万民阻塞在通往莲火宫的道路上,高呼他的圣名。
  圣莲道的信徒们从来不敢这样热情,因圣莲道喜静,为展现诚挚的信奉,他们对圣莲道言听计从,遵守道中传达出任何指令。
  今日,那些拥挤的欢呼声不留余力,仿佛在狂热着燃烧自我,让人毫不犹豫相信,只要圣主愿意给予回应,他们就能为此呐喊到耗尽性命。
  歌沉莲碾了碾被声浪击痛,甚至滚烫的耳道,穿过克制的人群分开的大道,目不错视,眉目冷冽,乃至那层惯带的温润谦逊无从寻觅。
  骤然间,一只手,牢牢的抓住他潮湿圣服的衣摆。
  他垂目,顺着那只幼小的手,看到一名凝视着他衣间重莲纹绣,稚嫩的幼儿。
  以及午前那名,险些捂死稚子的妇人。
  “圣主大人!是您救了我,救了我们呐!”那妇人感激毫不作伪,浑身都在颤抖。
  他抽了抽衣摆,没能抽离。
  “花......”幼子道“花花,好看。”
  歌沉莲与那幼子凝视片刻,见他实在没有撒手的架势,于是俯下身,一根根掰开稚嫩的小手,漠然道“您误会了,不过因为,他的哭声,令我心烦。”
  妇人微微一怔,旋即急切辩解道“不会了,小儿再不会哭了!圣主莫怪!圣主莫怪!”
  他终于掰开幼子最后一根手指,幼子痛失爱花,眉头一皱,顿时嚎啕起来。
  放言在前,嚎啕在后,夫人一急,故技重施,立刻捂住幼儿的嘴。
  “不哭了,我们再也不哭了!”
  她的掌心压的用力,与午前如出一辙。
  神色悲壮万分,颇有还命之势。
  歌沉莲猛然掐住妇人手腕,神色间几乎带着凶狠。
  “圣,圣主......”妇人疑惑而惶恐,在他那般冷峻目光下,竟然多了几分羞赧。
  幼儿仍在嚎哭,周遭一派热络欢呼。
  他听倦了,乏了,已无话可说,兀然起身,快步离去,再不回头。
  他确信了一件事。
  无论自己做出多么恶劣的事,天下人都会捂住自己的眼睛,为他找到圣洁的理由。
  圣主回到莲火宫,登上朝圣台,一如既往礼敬天地,临拜圣位。
  创道之祖,歌元慈灵相前,净水长老跪于莲座之上,看到他登上圣台,于是净水起身,走向他,伸出手,做出一个示意的姿态。
  歌沉莲身量修长,净水已然年迈,身形不复健硕,他并不喜欢二人比肩,这样的话,必须昂首,才能看清他的神色。
  于是歌沉莲露出一贯温顺笑容,俯身跪在老人面前。
  “老师。”
  净水抚摸着他的发顶,拆掉他的莲冠,梳理他因潮湿有些散乱的长发。
  “圣主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们年轻一辈,包括明宗,只会觉得我们这些糟老头子,迂腐守旧。”
  净水为他重新绾起长发,叹息道“为师明白,你对朝政心生抵触,或许,是想要割裂朝政与圣莲道,从而独善其身。”
  老人绾的太紧,微微用力,便扯的头皮发痛。
  歌沉莲抬起眼,望着净水眼睛,谦逊问道“这样不对么?”
  “孩子,你以为你凭借什么才能令苍生所敬?你又怎能异想天开,独善其身?”
  净水做了起的手势,于是歌沉莲顺从起身。
  他脱掉歌沉莲潮湿的洁白衣袍,捧起早已准备好,崭新的圣服。
  “天下人为何信奉于圣莲道?因为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根本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毕生不知其追寻之物,圣莲道,乃至圣主的存在,就是使得万众归心,告诉他们该去信任什么,依赖什么,愚民唯心有可依,才会获得真正富足。”
  老人弯下身,为他佩戴腰间玉带“圣主其实不必试探,即便你亲口告诉他们,神迹为假,他们也会捂起耳朵,闭起眼睛,装聋作哑。”
  “老师,城防大使是我道中门生,护城河道闭塞,其实一直在圣莲道掌控之中,对吗。”
  “历来如此。”
  “既是说,无妄天灾,只是因为没能及时得到疏泄。学生脱身牢狱,不过是及时疏通河道,伪造了又一场神迹。”
  净水长老毫无疚心“你应当感恩,雨停了,是苍天厚待你。”
  “为什么?”
  “为重启善祭,为挑选圣子,为更好延续圣莲道。”
  “老师用心良苦,学生惭愧。”
  “圣主,为师想知道,你是如何诠释圣莲道的?”
  “学生不敢。老师,您阅尽尘生,如今如何诠释?”
  “圣,代表天地与苍生,莲,代表贞洁与坚定,贞洁,意味全心的博爱,坚定,意味无我之奉献。圣莲道,是苍生之道。”
  “此为圣莲道根本,人尽皆知。”
  “那好,那为师就跟您讲讲,不为人知的。”净水长老面向歌元慈相,神色从容道“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为义者必以取予明之。目所见不过十里,而欲遍照海内之民,哀乐弗能给也。无天下之委财,而欲遍赡万民,利不能足也。”
  “您对此道诠释,学生闻所未闻。”
  “无妨,你只是尚在困惑自我。为师没有教好你的母亲,欣慰的是,你却做的更好。为师相信,终有一天,你会理解何为圣莲道,你将亲手创造神迹,施恩天下,苍生皆来瞻仰你的慈悲,臣服于你的神能,其心不可撼动的忠诚。”
  歌沉莲注视这位迂腐到腐朽的老人,想起那个,曾经困在淤泥中的囚徒。
  他不知道,他会怎样反驳辱骂这位坚定而腐朽的老者。
  但毋庸置疑的,那一定很动听。
  想到这里,歌沉莲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净水长老垂视,只见得他神态自若,似乎根本不知错处,喟叹一声,沉声道“倘若圣主不清楚你的职责,便在这里,跪到清醒为止。”
  歌沉莲安安静静跪在莲座之上,并无不从,一如既往回答“学生谨记。”
  第94章
  日光高盛, 秋老虎不亚于酷暑。
  圣主在圣台跪了彻夜,额间蒙上一层薄汗,滚入双目, 蛰的眼睛酸胀。
  他没有得到赦免, 不过, 及时得到了明宗召圣主入宫受赏的恩典。
  朝堂刚下早朝,为免冲撞权贵,无官职在身, 皆为草民,圣主也不例外,歌沉莲需步行入宫去拜见明宗。
  一路走来, 官辇鱼贯而出,皆会向他表以道贺。甚至相国辇车, 也特意为他驻足。
  隔着垂幕,辇车中的大人并未开口,而由驾辇的侍臣开口道“相国瞻仰圣主大人昨日神举,正欲往莲火宫递出请帖,既然在此地得见圣主, 还望圣主近前一叙。”
  他脚下虚浮,有些疲惫, 婉拒道“恕草民......”
  话尚未尽, 便被侍臣打断“不会耽误圣主过久。”
  “承蒙相国大人抬爱。”歌沉莲顺从靠近辇车,跪地倾听指教。
  垂暮卷起, 相国居坐其中。
  相国一直不满圣莲道插手朝政, 不认可圣莲道的存在,毕竟这威胁到相国的地位。
  一个邪教头子去辅佐明宗,还要我当朝相国干什么?
  于是他想引导年轻的明宗, 远离圣莲道,扶持明宗成为天下人心目中的明主。
  可他已然高龄,所行迫切,每每逼得年纪轻轻的明宗恨不得禅让皇位戗头自尽。
  尤其近来,明宗雷厉风行,处事果决,开始分化职权。
  相国原本并不想这样迅速朝这位年轻的圣主发难,只是如今,在圣莲道推动司法新律进行多项修订,竟越过了相国职权。
  今日,明宗特意提及整顿朝官职级一事,欲增添御史大夫,作为监察诸位官僚,以做朝政辅佐,位同副相,此行不容置辩,已势在必行。
  君王想立副相分担压力,身为臣子,不能不是理解,只是,明宗将将决定要定下这样的人物,却在此时邀请圣主入宫受赐。
  倘若这位举足轻重人物,与圣莲道相关,日日与他朝堂相对,想来无比碍眼!
  这令他难以按捺怒火,在对手成为极有力的障碍之前,很有必要,对之进行打压。
  相国神色肃穆,略带睥睨,俯视着他“听闻陛下将要封赏圣主,圣主当真是受青苍厚待,就连本相也忍不住为圣主道贺。”
  “草民愧不敢当。”
  “你倒也知,一介草民。胆敢仗陛下信任,妄图御史之职,失了分寸,逾了规矩,本相可不介意为朝仗杀祸患,再向陛下亲自谢罪,省的你们这群刁狼,挖空心思瓜分本相职权。”
  “陛下心明如镜,奸佞难得蛊惑,如若相国没有其它指教,草民尚需回禀陛下,请恕草民道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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