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言霁出行时,也有两名侍卫在不远不近处跟着,大约是薛迟桉的吩咐。
因在邶州卖了两年糖串,不少人都认得他,走一段路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言霁一一回了,因此耽误了些时间,到匠铺门口时,已经黄昏时分,磅礴的云霞被夕阳染至金黄,入目皆是暖黄瑰丽的色泽。
匠铺里正有名学徒正在打扫,估计快要关门了。
看有客人进来,学徒扫着地头也不抬道:“今日歇业,客人请明日赶早来。”
“我找你师傅。”言霁站定在堂屋内,视线越过学徒,看向垂着一层厚帘帐的小门,“说好的今日取货。”
被耽搁了回家时间,学徒不太高兴地抬头,但当看见夕光下站着的琼秀公子,到口的抱怨骤然一哽,被噎得呛咳一阵,绯红着脸说道:“我这就去叫师傅出来。”
“有劳。”言霁颔首。
等了没多久,厚帘帐便被人从里面掀开,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都收摊了怎么还有人找来,你打发了不就是!”
“董叔。”言霁喊了声。
董叔脸色顿时一变,脚下虚软差点跪地上:“是陛......东西造好了,我去给你取来。”
董叔看向学徒,然而学徒正痴痴看着言霁,被推搡了一把,董叔冷声喝道:“还不快去。”
学徒缩着肩膀挠了挠头,小声问:“在哪啊师傅?”
“后阁最上面那个格子里。”未了董叔递给他一串钥匙,“小心点,别磕着了。”
待学徒走后,董叔到门边往外张望了下,看到周围除了两个跟在言霁身后的侍卫,并没其他人后,这才打了个招呼,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外面的霞光被遮挡,屋内很快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陛下当真决定回京了?”董叔问。
言霁坐在椅子上,接过董叔递过来的印花茶杯,并没喝只握在手里暖手,闻言点了点头,轻声道:“如果这是唯一的生路,我愿意去试试。”
一抹火光徐徐燃起,董叔吹灭的火折子,将灯盏放在柜台正中间,随着火光移动,言霁低眸看着脚下的影子也在转换位置。
暖黄的火光将董叔不甚明显得皱褶照得清晰可见,此时他沉着脸紧拧眉头,恍然重现当初在十六卫领率时的铁血风采。
而如今蜗居一方匠铺,当个打造铁器的匠人。
也只有言霁知道,他有一门很好的手艺,当初为父皇制作传袭无影卫的吊坠,就是他制作的,不仅能启动玉玺真正的机扣,还能随时切换形态,在旁人严重,不过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坠子。
两句话的功夫,学徒已经手脚麻利地抱着木匣跑了回来,真如董叔所说,他一路十分小心,将木匣贴心口放着,一路没让任何东西磕到木匣。
这可是尚好的紫檀木,学徒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值得这么好的东西去装,想来师父必然十分重视,自不敢代买。
董叔接了那个木匣,并没第一时间交给言霁,而是如同抚摸情人脸颊般温柔地擦去木匣上并不存在的灰,眼中沉淀着一股对往昔岁月的怀念。
言霁也并没催他。
氛围一时有些沉默,学徒缩着手脚站在角落里,不知应不应该暂时避开。
最终,董叔开口道:“当初我打造这枚坠子时,再没想过还有见到他的一天。”
向他们这种为皇帝服务的手工艺人,无论是皇宫修筑的工匠,还是修陵墓人也好,都总是会若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夜里。
当年他隐姓埋名,造完此物后便假死脱身,不敢再露人前,宁肯当一个工匠被人呼来唤去,也绝口不提往日之事。
如此才终于安生活到了晚年。
当言霁找上来的时候,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继位不久的新帝,当年备受宠爱的小皇子长大,眉宇间的骄纵矜傲散了些,多了被时光雕琢出的宁静温和。
第一眼时自是差点没认出来,可第二眼便猛然忆起,这世上能长成这般模样的,只有从小就龙章凤姿的小皇子。
他将紫檀木匣递到言霁面前,慎重道:“大崇国运加身,陛下此行必能一帆风顺,逢凶化吉。”
“多谢。”言霁并没打开看一眼,接过后便将木匣揣进袖子里。
董叔关门时留了一道没合,此时学徒察言观色忙上前替言霁开门,站在门坎前时,言霁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道:“老将军不必再作迁居,我此番不过只是去了家普通的匠铺,回头便会忘了。”
董叔感激地跪在地上,朝言霁深深一拜,学徒后知后觉回过神,心中一跳,连忙也跟着跪下,这次再不敢抬头去看渐行渐远的锦衣公子。
站在街边的两名侍从继续不远不近跟在言霁后面。
晚霞下匠铺的小门彻底被合上,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隐了去,天幕转为无边无际的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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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邶州的最后两日,言霁将为数不多的事情处理完。
毛领拿去卖了个好人家,院子也退了租,给糖串师傅们结清了这些日子来的月钱,又请了些工人,将他自有的家具拿去转卖,得了不小一笔银子。
东凑西凑,言霁想了想,又将自己一套衣服也卖去了典当铺,如此终于凑够了欠段书白的那笔钱——毕竟他的衣服是都督府置办的,值不少钱。
言霁彻底没了挂念。
清风在王家虽被排挤,但好在王燊一直护着他,两人也有商有量,打算等天气暖和些就分出去住。王燊也不愿再受家中庇护,打算跟着商行里认识的朋友去跑船。
这反倒让王家人急了,王老夫人一改态度,不再对他们咄咄相逼,在王老夫人的呵斥下,王老爷虽始终铁青着一张脸,但到底也没再把嫡子往外赶。
或许平静只是暂时的,但从目前来看,一切都是向好发展的。
离开邶州时,言霁在邶州的这些朋友都来送他了,清风、段书白、常佩,还有都督府几个脸熟的少年。
光给他准备路上吃的干粮都占了半辆车的空间,当然其中还有年让的。
言霁没让他们多送,上了车,抱住奄哒哒趴在他腿上的大狼狗,虽面上看着平静,但抱着年让的胳膊不自觉用了力。
清风在外面道:“若是京中过得不舒服,陛下随时可以回邶州找我。”
“好。”言霁应,但谁都知道,身处这个位置上脱身困难。
段书白想再多看看言霁,刚刚完全没看够,但马车旁边有禁卫守着,他只能遥遥喊道:“若是有人欺负你,陛下便去找安南侯府,跟我父亲说一声,他会帮你的。”
言霁也应:“好。”
常佩的话比起格外简洁:“一路顺风。”
宴有散时,人有别离......
马车缓缓行驶,言霁阖上眼,打算先睡一会,想着醒来,纷杂的情绪就能消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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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从京畿到邶州,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如今一路清醒着,方才切身体会到千里迢迢这四个字的含义。
一路走了将近半个月,若是没敢在前方落脚的城门关闭前进去,就只能在马车里屈着睡一晚,天气冷也便只好凭着一口热气在湖边草草洗漱,路上也没什么热食可以吃,虽然薛迟桉每次落脚都为言霁储备了最好的吃食,但天气冷放不得多久,什么都会变得又冷又硬。
如此终于临京畿处,再有一半个日便能到京。言霁被快速行驶的车驾磕到头,抬手揉了揉,悠悠转醒时,听到车帘外压低的声音道:“大人,那人还一直跟在后面,甩不掉。”
随后是薛迟桉的声音:“派去会会的人回来没?”
“已经派出去五个了雨吸湪队。,没有一个回来。”
这下言霁彻底清醒,撩起簟卷问:“发生什么事了?”
薛迟桉骑着马,听到言霁的声音后慢下速度与车厢平行,先是轻柔地笑着问他:“可是速度太快,弄醒陛下了?”
言霁看着他没回。
这是他从父皇那里学来的,每次父皇故作深沉沉默时,底下的大臣们都会慌得一批,言霁用着效果也很好。
果然,薛迟桉很快败下阵来,解释道:“后面有人从邶州一直跟我们到现在,暂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是什么目的。”
言霁敛目沉默一阵后,道:“停车。”
薛迟桉拧眉,但还是下令让人都停了下来。
言霁从车上下来,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那边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实在难以相信会有人一直尾随着他。
但若是什么也不清楚,到了京畿的范围,恐怕才更被动。
薛迟桉也下了马,走到言霁身侧后方的位置:“对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就只是跟着.....”
不清楚是敌是友,这种未知感让薛迟桉心里生出一股烦躁,脸色格外不好:“就怕是京中来拦截陛下的人。”
关注他们的行程,好里应外合,联合京中的人在京畿内将他们一网打尽。
如今手底下的人并不多,若真遇到这种情况,恐难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