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守城兵收回视线, 将进城路人的过所检查完还回去, 才得空问道:“段爷这些天怎么心情很好的样子?”
  领队嗤笑道:“他哪天不这样整天乐呵。”
  “可这些天感觉不一样。”守城兵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就被一拍脑袋,领队竖着粗眉呵了声:“管好你自个儿的,后面都排多长队了!”
  骊马一路惊得行人四下避让,最后急剎一脚,停在一处摊贩前,段书白拍了拍马头握着马鞭跳下马,脸上的笑再压不住,霎时眉眼弯得比盛夏的烈日还耀眼。
  “你还没回啊?”
  “今日还剩一串没卖出去。”这是个卖糖葫芦的摊子,要说旁人卖个糖葫芦,直接扛着草耙扎上糖串,走街串巷一整日下来定能卖得满盆满钵,但邶州新来的这位糖串师傅偏不一样。
  模样跟老翁老妪不同,生得唇红齿白、俏生生的,年纪也不大,估计都还没及冠,一头墨亮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
  不一样的还在于,他卖糖葫芦还得摆个摊子,摊子后面放个摇椅,卖一日就在摇椅里躺着晒一日太阳,看着纯粹就是高门大户家的公子出来摆着玩。
  摇椅里的人仰躺着,似醉玉颓山,一时看不见面容,只有丝丝缕缕垂落下的长发随着摇椅晃动,在夕阳中一晃一晃,单单只看发丝,都觉绚烂糜丽得过分。
  段书白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摊上,道:“我买了,可以回去了。”
  摇椅停下摇晃,躺着的人轻笑一声:“不卖。”
  说罢,这才见他探出一截细白的手指,撑着扶手坐起身。
  那是一张华美艳逸的脸,陷在洁白的毛领里,皮肤白得与毛绒同色,身披一件青黛色狐裘,发甫垂肩,气质矜贵,让人见之难忘。
  但其性格却与容颜不符,极其恶劣。
  得亏他长成这般,上面又有人罩着,干了那些事才没被人打。
  初来邶州时,因受了寒气养了两个多月身体,身体养得差不多后,言霁便开始琢磨起生计问题,这可难倒了不知油米贵的皇帝陛下,苦思冥想十几天,终于想到了个“好办法”。
  ——卖糖串。
  俨然决然拒绝了被段书白供养着的提议,雇下了邶州所有做糖葫芦的人,垄断市场的下一步就是太高售价,整整一天内,糖串的价格便翻了两倍。
  要说这么贵,定是没人买的。
  在屋子里躺了三天,发现一串糖葫芦都没卖出去后,言霁拖着摊子摇椅亲身上阵,一天内,就将糖串卖完了。
  这得亏了他生了张世间少有的美人脸。
  为了瞧这张脸一眼,邶州的姑娘们日日翘首以盼,排着老长的队心甘情愿当冤大头。
  那只细白的手指点了下摊上唯一剩的糖葫芦,撑着下颌朝段书白弯眸笑了下:“剩下这串是留给我自己吃的。”
  他将摊上的白银推了回去,悠哉游哉道:“今日售罄,少侠明日再来吧。”
  “行行行,那大少爷肯挪动尊脚,摆驾......咳,收摊回家了吗?”段书白被那一笑弄得心尖直颤,忙转开话题,导致差点说错了话。
  言霁有条专门拉摊子的毛驴,此时就系在后面的柱子上,眼看着最后一丝太阳也隐没了下去,言霁终于舍得从摇椅上起来。
  段书白帮着将摊子收好,言霁牵着毛驴,段书白便牵着马跟在旁边,天际薄暮赤红,路上已无多少行人,段书白忍不住地翘着笑,脚下步履轻快,嘴上不停地跟言霁絮叨邶州府衙里发生的趣事。
  言霁垂着眼睫仔细看路,也不知在听没在听。
  出了邶州城,往外走上一条泥石小道,小道两侧梧桐高大,金黄的叶子被一阵风吹得打着旋飞落,鞋履踩过铺了一地的叶堆,发出能令人跟着平静下来的沙沙声。
  言霁买下的院子在邶州外城的小山坡上,靠山临水,原主人还在院子里栽得有棵杏花树,言霁看了眼,就买下了,只不过——买院子的钱和雇做糖串工人的钱,都是借的段书白的。
  段书白如今是他的债主。
  得努力卖糖串还钱。
  段书白说到兴起,双手背在脑后倒退着走路,眉飞色舞道:“那毛贼还说他连摄政王的钱袋都偷过、过、过......”
  突然卡了壳,段书白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侧过脸偷偷给自己掴了一掌。
  这段时间,他以及周围那些知道言霁身份的人,都在努力避免提及京城以及那个人的事。就连邶州的三岁小儿都知道摄政王篡了位,弑君夺权,如今京城已是摄政王的一言堂,而那位傀儡皇帝直至如今生死未卜。
  摄政王甚至都没派人去找寻。
  当初言霁被神秘人带来邶州时,常将军原本是打算立刻上报京城的摄政王,段书白一度都做好了以死相逼的打算——他倒是想带着陛下亡命天涯,但当时言霁的情况十分不好,可以说是命悬一线,根本经不起折腾。
  所幸后来神秘人跟常佩在屋子里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后常将军就改了注意,将人留下。
  还若有若无地帮忙隐藏踪迹。
  “怎么不说了?”
  言霁原本正在默算得卖多少串糖葫芦,才能还完欠段书白的那笔巨额债务,发现耳边倏忽清静了下来,疑惑地抬头看了眼段书白。
  段书白尴尬道:“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介意一个已经不相干的人,钱袋曾被人偷过,然后我不是还应该拊掌大笑,来一句偷得好?”
  段书白挠了挠头。
  被这么一打断,言霁已经忘记刚刚算到哪了,他也懒得再重新算,眼看已经走到院门前,掏出钥匙边开锁边续道:“你没不要这样小心避开他,只要是在大崇,没有任何地方能听不到他的消息。”
  “我就是.....”不想让你不开心。
  但看言霁的模样,一点也不受影响,一时迷茫是不是确实是他太过警惕了些。
  看言霁已经推开木门进到院里,段书白忙跟了进去,咽下没说出口的后续——毛贼说他在摄政王佩囊里看到了皇帝的小像。
  言霁刚将毛驴系上,一只黑影便猛地扑了上来,将言霁扑得趔趄了两步,站稳后忙抱住年让,揉了把狗头。
  大狗如今已有七十多斤,言霁抱了没一会儿就手酸了,将狗子放地上,年让还兴奋地围着他转着,吐出舌头蹦蹦跳跳,而对段书白的态度则是无视。
  段书白想学着言霁揉一把狗头,却遭到了大狼狗躬身做出进攻姿态,还朝他大声嚎叫,吓得段书白连退数步。
  “兄弟,都相处多久了,你怎么还把我当外人!”段书白抱着柱子躲大狼狗的袭击。
  “不把你当外人,难不成还当内人?”言霁剥完糖纸吃了一整颗糖葫芦,鼓着腮帮子坐在杌子目光促狭地看戏,一点阻止的动机都没。
  不怂恿年让将债主咬死,就已经是遵纪守法的普通老百姓最大的仁慈了。
  要说年让为什么也在邶州,这还得从将言霁带来邶州的那个神秘人说起。神秘人自称是柔然某位亲王的属下,那位亲王吩咐他在救下言霁后,必须将摄政王府的一只狼狗也带出来,于是神秘人就冒死照做了。
  言霁清醒后,收到一封信。
  「这是她送你的,你出门在外,无人护身,带上也算多个保护。」
  就这一句话,言霁便猜到所谓的亲王是谁。
  不知他在柔然过得如何。
  段书白已经恨不得顺着柱子爬上去,听闻言霁的话,不着调地笑侃:“嘿嘿嘿,也不是不成。”
  言霁拾起地上的石子朝他扔去,被段书白灵活地躲开了,不过却没躲过狼狗的攻击,下一秒就被猛地扑倒在地。
  看年让没真把段书白怎样,言霁吃完糖葫芦就站起身回了屋,山楂太开胃,一吃完肚子就饿了,不得不开始做晚饭。
  现在什么都得他自己弄,洗衣劈柴烧水做饭,段书白有时候会搭个手,但若是邶州的军务繁忙,也会顾不上这边,最后还得是言霁,磕磕绊绊将这些迟了十几年的生活技能学会。
  将秸秆缠好放进灶膛,又丢了些干柴进去架好,言霁吹了吹火折子,许久也没吹燃,想必是没硝粉了。
  这会儿街上都收了摊,只能自己生火,言霁拿出截木柴,钻了个孔将草丝放进去,用木棍快速钻着。
  段书白终于摆脱了年让跑进屋,就看到金尊玉贵的皇帝陛下已经将柴火钻得燃起了火苗,惊讶得张圆了嘴:“你竟然会这个?”
  “嗯。”言霁平淡地应了声,将燃起的火重新放进灶膛内,便去刷锅烧水。
  段书白瞧得稀奇,看着言霁忙前忙后的模样忘记了搭手。会想起刚独自出来生活的陛下,简直可以称得上鸡飞狗跳,每日打碎三个碗两个茶盏,切菜切得血流如注,一个月内厨房差点被烧五次,睡觉忘记关窗染上风寒躺了七八日。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见言霁熟练地给锅里烧上热水,便又去淘米洗菜,段书白压下心头酸涩,总算想起过去帮忙,再次提议:“要不还是请个侍从来照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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