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顾弄潮的目光落在那张青涩矜贵的脸上, 没了跟群臣商议时的锋芒, 他将自己的官服脱下来递给正四处寻毛毯的德喜,道:“先给陛下搭着吧, 很快就结束了。”
  群臣哗然, 摄政王竟将自己的衣服脱给陛下御寒!
  虽从上次清算赈银开始, 这段时间众人多多少少发现摄政王跟陛下的关系得到了缓和,但这未免也有些过了。
  德喜不敢接,战战兢兢地躬着身道:“奴婢已吩咐了人回承明宫取,就不必......”
  “公公想让陛下守着寒等着?”顾弄潮神色冷厉。
  德喜一哆嗦,到底是屈服了摄政王的威压,接过那袭朱红官袍,上了金阶轻轻搭在陛下身上。
  顾弄潮说很快就结束,这场早朝就真的在一刻钟后收了尾。顾弄潮力排争议,自六月纳清后,彻底将人头税改为按户征收,原本应该持续到中午甚至下午的讨论,在辰时就结束了。
  原本现在打仗时期,降税会大大影响兵力,更何况国库还被蛀空一部分,而顾弄潮却用一句话堵住了群臣的嘴:“正是因为往年的赈银没到位,最底层的建设没做起,再压榨百姓的血汗钱,只会引来大崇更深层的内部矛盾。”
  柔然不光是为了康乐转渡去的赈银,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还是为了激发大崇底层百姓的怨气,若大崇内部自乱,外部的攻伐必将畅通无阻。
  这句话点醒了只看到目前状况而忽略大局的臣子,众人面红耳赤,不再争辩,暗自愧疚差点误入柔然的圈套。
  只不过大崇面临了新的问题。
  钱不够。
  顾弄潮面色冰冷,钱不够,就让康乐将吞掉的,连本带利吐出来。
  言霁迷迷糊糊中有听到他们商议的事,只不过提不起精神理会,连德喜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也不想睁眼,最后大概是被懒惰给折服,又没人来责备,便在那件衣服上残存的清苦药香包裹下,睡得更沉了些。
  等被顾弄潮勾着腿弯抱起,才彻底意识到早朝已经结束了。
  太平殿空无一人,言霁将头靠在顾弄潮侧肩上,睁眼看到顾弄潮流畅锋利的下颌线,忍不住探出一截手指沿着那道弧度往下滑过,落在顾弄潮突起的喉结上。
  手指尖相抵的喉结滚动了下。
  “不困了?”顾弄潮低眸看他。
  言霁摇摇头,继续靠在顾弄潮肩上,跟在后面低头垂目假装瞎子的德喜,听到这话没忍住出声打破隐形人设:“陛下最近夜里常常失眠,白日又嗜睡,传了太医好几次了,也就江太医开的熏香有点作用。”
  “为何失眠,陛下可是有哪不舒服?”顾弄潮脚步停了下,抱着言霁的手臂锢紧了些。
  “胸口闷。”言霁神态恹恹的。
  待回到承明宫,来往的内侍对摄政王抱着陛下回来的场面已经见怪不怪,秉承不多看不过问的宫廷生存原则,默默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被放到榻上,顾弄潮拉过毛毯盖住言霁,让德喜再去传太医来,并指定让江逢舟过来。
  江逢舟是太医署治心胸这块的熟手,许多老太医也未必比得上他,这些日子基本都是江逢舟在负责言霁的身体,也因此在太医署的地位水涨船高,从一介医师成了五品御医,也有了开处方制新药上的发言权。
  正在顾弄潮帮言霁揉按胸口时,江逢舟被德喜领着进了暖阁,看到这一幕在门口愣了下。
  德喜唤了声:“江太医,陛下正等着呢。”
  江逢舟回神进到里面,惯常跪地行礼,直到头顶传来少年的声音,让他起身,才复又抬头。
  摄政王并没避嫌的意思,神色淡淡只专注于言霁,又或者只是不屑于在一个御医面前收敛。
  “陛下用过香后可舒服些了?”
  “尚可。”言霁一如既往不肯多说什么,在江逢舟看来颇有些讳疾忌医之感,按例探了平安脉,因言霁不说病况,只能从目前已知的情况开药。
  实则,江逢舟觉得开药并未见有用。
  提着药箱离开时,行至绣闼,被一道冷沉的声音叫住。江逢舟停下来朝顾弄潮躬身行礼,听这位权倾中外的摄政王道:“跟本王具体说说陛下的情况。”
  江逢舟一时半会也不知怎么说清,只觉玄之又玄。
  “陛下确实明显感觉到心悸之症,可又无任何外因导致,臣翻看病册,思索可是上次生心病后留下的隐疾,但时间又间隔太久,不合要求。”
  他也在寻找原因,只隐隐有种感觉,有点像后遗症。
  就比如曾受过很大的冲击,导致一些场景重现或者想到与之关联的事,就容易出现这种状况。
  只是又有一点说不通,从陛下出生到如今的病册,并没这类似情况,江逢舟想着是不是在宫外造成。
  想到摄政王应该更清楚陛下过去在宫外的状况,便问了句:“王爷,过去陛下心脏的位置可有受到过外部创击?”
  顾弄潮面色一滞,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皱起眉,但回答的却是:“没有。”
  江逢舟见他神色有异,追问了句:“若王爷想起什么,务必告诉臣。”
  “不会是那种情况。”顾弄潮深黑的眸瞳直视江逢舟,眉宇锋芒毕露,江逢舟被这股凌冽如寒冬的气势震慑地在原地哑然片刻。
  回到暖阁,看到歪倒软塌上睡着的天子,顾弄潮将掉落胸腹下的毛毯往上拉了拉,坐在旁边静静看着那张与记忆中越来越像的脸,生出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慌。
  经历过失去后,他再容不得任何脱离掌控的状况出现,做他的权臣将他困在羽翼下时刻注视,他无法想象,若是再度失去一次,自己会不会发疯。
  偏偏他又有着一个无法诉之于口的欲望。
  -
  朝上最近传出一些有关摄政王跟皇帝的风声,却也不见摄政王阻止,照旧遇见什么好的就会送往承明宫,陛下偷懒不上早朝也纵容着,甚至还有多嘴的内侍说,近些日子摄政王常留宿宫中。
  而陛下不上早朝时的前一晚,往往摄政王就凑巧地宿在宫里。
  朝上众臣们的议论带回府里,在被夫人照拂得精神松懈时,当趣事提了下,紧随着就在权贵夫人们的聚会间流传,一来二往,连久处深宫的太后都惊动了。
  原本太后还在帮顾弄潮物色王妃,这下招进宫里相看的小姐们从最开始的一脸羞涩,变成了一脸羞涩。
  虽都是一脸羞涩,但太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恰好皇帝过来请安,太后压下心间的异样,叫他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王妃人选。言霁扫了眼庭院里身着各色的莺莺燕燕,她们全都以一双亮晶晶的眼盯着他看。
  言霁许久没被别人这样直视过圣颜了,收回视线转向太后道:“皇叔知道母后私自给他选妃吗?”
  “哀家身为他长姐,还没有资格做主么。”太后露出不悦,眉宇间闪过一抹心虚,言霁了然于心,没再多言。
  太后有意试探:“皇帝最近跟沛之似乎走得挺近?”
  “对啊,皇叔对朕颇有照顾,朕很感激他。”言霁嘴角翘起笑,但太后不知为何看着这笑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一如既往灿烂明艳,带着少年人的朝气。
  “母后不是在选王妃吗,朕也看看。”言霁拾起梨木桌上的人像画,对照着庭院花树下的女子一一相看过去,每当他视线落在谁身上,谁就会连忙闪躲地把眼移开,过了会儿又偷偷瞧他。
  画像上写着她们的出身、年龄、擅长等信息,言霁一张张点评:
  “不好。”
  “不可。”
  “身世太低。”
  “所擅不合。”
  “身段不行。”
  到后面一摞迭画卷已快见底,太后颤抖地按住他翻页的手:“可以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言霁惋惜:“可还有几人......”
  “天色已晚,众位小姐也该回去了。”太后深吸一口气,将最后几张人像画从言霁手底下解救了出来。
  被赶走前,言霁微笑道:“若还有下次,母后记得传人通报朕一声。”
  长寿宫柱廊浓荫的庭院逐渐寥落,小顺子在太后耳边道:“依太后看,那些传言可真有其事?”
  想起刚刚皇帝一反常态的态度,顾涟漪眸子沉了沉:“八九不离十。”
  不过她倒认为,沛之不过是玩玩而已,对于顾弄潮的性格,谁能有她这个当姐姐的清楚。
  -
  南北街的一座酒楼内,言霁坐在视野宽阔的二楼窗口旁,低眸呡了口清茶,听到楼下的动静时,眼尾一暼,看向街上一驾快速驶过的马车。
  与此同时,摊贩、往来买东西的行人,都不动声色地朝那辆马车看去。
  三、二、一......
  一根贯穿街边的银线骤然绷紧,在阳光下闪过冷冽的寒芒,疾驰的马蹄被割断连着鲜血四下飞溅,嘶吼的马鸣声中,车厢被带动得轰然倒塌,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那些神色异常的行人摊贩皆由金吾卫所扮,此时纷纷包围上前,警惕破裂车厢下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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