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老夫话中这一‘冲’并非字面之意,太傅若非要强加扭曲,老夫无话可说!”
  谣传中已经入土安葬的小皇帝正好端端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的争吵声,撑着头昏昏欲睡。当争执渐入高潮时,通报声响起,顾弄潮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走了进来。
  他依然穿着姜国公寿宴上的那身黑衣,只是外面多加了一件大氅,面色有些白,当看到言霁完好无损后,神色似有缓和,脚步也慢了些。
  几位大臣给顾弄潮说了情况后,顾弄潮抬眸看向言霁,问道:“若不是今夜闹得太大,你还要瞒着我多久?”
  他依然气势迫人,俊美无暇的脸上凝了一层寒霜,饶是言霁身为九五之尊,亦不敢直视那双锋锐的眼睛。
  言霁一开始就吩咐过周围的人,不许将他最近这些时日,遭遇刺杀的事通知给顾弄潮,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吩咐对无所不在的眼线根本没有用,但他依然这么做,就是在向顾弄潮表明不想让他管的决心。
  也确实如愿了,就算言霁受了再重的伤,顾弄潮也始终没有过问。
  而这次,平静被彻底打破。
  顾弄潮道:“你只需跟臣说一声,臣便可让陛下高枕无忧。”
  言霁攥紧了衣袍,抬眸直视顾弄潮锐利的视线:“朕想自己解决。”
  他不能一直活在顾弄潮的庇护下。
  旁人说他是傀儡皇帝,他不能真坐实这个名头,否则九泉之下父皇都得跳上来打他。
  他要亲自对付康乐,拿到商油米盐这门生意,为了有底气站在顾弄潮面前,与顾弄潮分庭抗礼。
  话音落地,周遭的空气降到冰点,大臣们四目相对,识时务地躬身退了出去,陈太傅不肯走,被人又拉又扯地带走了。
  很快,殿内只剩这对没有血缘的叔侄两人,言霁越来越坐立难安,这把龙椅就仿佛他的葬身地,每当坐在上面,他就会无数次想起,梦境里,他被顾弄潮刺死在龙椅上的结局。
  “陛下。”顾弄潮的声音穿透迷惘刺入耳膜,言霁惶恐地看着他,在摄政王强大的压迫感下,身体不受控地小弧度颤抖。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野心是不是暴露得太早了些。
  言霁咬了咬牙,再抬眼时,眼中蒙上了一层莹透的水光:“我从没问过皇叔,为什么选的是我,我原以为我在皇叔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
  “可皇叔你总是这样若即若离,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我流有一半柔然皇室的血脉,选我继位,不过是为布后手顺势而为。”
  他望着顾弄潮,满眼的心碎神伤:“我本来可以当个闲散亲王,而不是被困墙垣内。”
  言霁挤出一滴眼泪,挂在眼尾摇摇欲坠。
  他要获得更多的权力,将母妃接出冷宫,他也不想再被朝中大臣们区别对待,这些,全是顾弄潮无法给他,需要他自己争取的。
  顾弄潮伸手,言霁条件发射地将脸侧了下,带着温度的指腹落在眼尾,轻柔地为他逝去那点泪光。
  “你所要对抗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大。”顾弄潮的语气堪称呵护,言霁紧绷的背脊渐渐松懈。
  被那双满眼倒映着自己的温柔神色笼罩,言霁心防渐溃,张口说道:“就算最后摔成烂泥,也不会再比现在这种境况更糟糕。”
  说完,言霁瞪大眼,立刻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他震惊地看着顾弄潮,身体轻微地颤抖,这次不是害怕,而是气的。
  只听顾弄潮轻笑一声,俯身在他耳边道:“陛下这一计,当真是好使呢。”
  言霁勉强勾了下嘴角:“皇叔在说什么?”
  手腕被紧握着反手一扣,身体被困至龙椅咫尺间,言霁眼眶绯红地看着顾弄潮,一副茫然无辜的模样。
  顾弄潮仿佛入魔般喃喃地问:“你不愿听话了吗?”
  言霁直视顾弄潮咄咄逼人的目光,手腕痛得让他皱起眉,泪水也弥漫上那双透亮如琉璃的眼眸:“皇叔觉得,我这样的活着,究竟能不能称得上活着,还是,我只是存在着而已。”
  顾弄潮的眼神顷刻变得格外狠厉:“你在威胁我?”
  “我的命,对你来说构得成威胁吗?”
  大殿死寂得风声都刺耳,许久后,顾弄潮直起身,当距离拉远后,无形的压迫终于散了些。
  言霁听见顾弄潮语速缓慢地问:“你是不是,要长大了?”
  有了前车之鉴,言霁不敢再松懈丝毫,警惕地看着突然变得莫名其妙的顾弄潮。
  顾弄潮续道:“少年都会有叛逆期,我愿意包容你的叛逆,长大后,也别让我失望。”
  言霁以为顾弄潮走了,往后靠着龙椅闭上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当顾弄潮拿着湿巾回来,看到的便是言霁疲倦的睡容,给小皇帝擦干净脸,抱着他回了寝宫。
  承明殿的宫人见到摄政王抱着小皇帝回来的一幕,震惊许久也未反应过来,直到摄政王抱着人进去,才犹如从梦中惊醒,立马张罗着铺被焚香。
  顾弄潮守在言霁床边,垂目看着言霁拧起眉头,他伸手对眉心揉了又揉,每次松展开没多久,就又再次皱了回去。
  顾弄潮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你就这么害怕我吗?”
  殿内的小内侍点着香,烟雾袅袅升起时,手一抖不小心撞到案上的笔架,顾弄潮转头看去,小内侍立即跪在地上告罪,他的身量看起来很小,顾弄潮从不知承明殿有这么小个孩子。
  便问了句:“你叫什么?”
  “薛迟桉。”童音压得很低,没有其他小孩一贯的清亮,而显得有些哑涩。
  顾弄潮又问:“一直是你负责燃香?”
  薛迟桉应是。
  之后顾弄潮便没再问什么,薛迟桉躬身退下,走出隔门,转头又朝龙榻的位置看了一眼,帽檐下的眼睛黑沉沉的。
  不久后,一名侍卫出现在门口,低声禀报道:“王爷,康乐郡主带着启王,进宫求见。”
  因出了意外,今日宫门下钥的时间较之平常晚了许多,但康乐还是掐着最后的时间才来,由此可见,就不是诚心来探望的。
  顾弄潮站起身,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本王去会会她。”
  第23章
  “陛下,您在做什么?”
  薛迟桉端上茶点后,抱着托盘站在旁边,疑惑地看着言霁练了一张又一张的字,上面的字体跟平时写的全然不一样,而他已经练了快三个月,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废纸。
  一阵风将一地落纸吹得四下飞舞,木槿放下墨锭去捡,代替言霁解释道:“陛下说练字能静心,偶尔换一种字体,心情也能转好些。”
  言霁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
  薛迟桉帮木槿去捡,却又被木槿拦下,对方笑嘻嘻地道:“我来就是,你......嗯,你再去看看药熬好没。”
  薛迟桉眼中透出些黯然,待他走后,言霁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说道:“木槿,没必要这么防着他,小迟桉已不是外人了。”
  “奴婢只是怕,他年纪小,若有人套话,万一说漏了嘴怎么办。”木槿将地上捡起的纸扔进火盆里,看着瞬间舔上来的火舌,心有余悸道:“陛下含辛茹苦这么久,可不能在这紧要关头给毁了。”
  突然间,木槿想起什么:“陛下,最近咱是不是都没遭遇暗杀了?”
  言霁“嗯”了声,自从国公府回来的那趟刺杀后,无论是食物还是住行,再无任何异样。
  言霁不想前功尽弃,才有了这段时间模仿字体一举。
  想着,他从暗匣里拿出一张印满祥云暗纹的黄绢布,木槿见状立刻去将门关上,人也守在门外。
  言霁提笔蘸墨,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动笔,用他一直在练的字体,规规矩矩写了一封传位诏书,然后拿出玉玺,将泥印重重压在左下角。
  待墨迹干后,言霁再三对比,确认无误才将之卷起来绑好。做完这最后一步,无形的压力也随之罩在身上,但他已经不愿回头了。
  他要加这一把火,促使康乐郡主叛乱一事提前,彻底打乱梦境里那本书中所预写的故事,让所有人的人生都重新洗牌。
  就在言霁将诏书收起来后,木槿急急推开门:“奴婢刚听人传,国公府的姜二小姐,削了发,入寺为尼了!”
  言霁:“......”
  -
  七月七日乞巧节,言霁收到康乐郡主的邀请,去金佛寺参拜赏月,这次同行的还有太后顾涟漪,随行侍卫比往常多出了两倍,并早在几天前就清空了寺庙的香客,为皇帝太后的到来严格封界。
  一路上,漫野的杏花与风相约,落满阡陌。太后拉着康乐郡主的手好生一番关照,两人间的气氛和乐融融。
  山路颠簸,到寺庙时已是午时,主持披着袈裟,领着一众佛门弟子在寺门迎接,周围草长莺飞,钟声洪厚,空茫绵长地传了很远很远,。
  言霁跳下銮驾,看着面前斑驳清净的古剎佛门,想到上次来还身为皇子,随父皇祭祀先祖,而如今,他已身披皇袍,贵为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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