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顾弄潮捧着茶盏轻轻吹拂热气,目光扫过下方,像是在看戏台上唱曲,廖平在这样的眼神下慢慢萎靡下来,赶上前一步,卖笑道:“陛下遭贼人掳去,是奴婢亲眼瞧见的,不敢声张怕打草惊蛇反倒害了陛下,这才赶忙去支会王爷。”
  顾弄潮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那还多亏廖公公。”
  廖平低眉敛目恭顺道:“都是奴婢应当的。”
  一波波侍卫进来禀报并没找到小皇帝,一切都在廖平意料之中,此时小皇帝恐怕正在离宫出走的路上,等抓回来,王爷对之失了耐心,还不是落回自己手里。
  暗自得意时,一道轻缓的脚步声自阶下响起,矜贵秾丽的少年披散墨发、一身轻衫出现殿门,一脸惊愕地看着里面严阵以待的架势,迷茫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皇帝怀里抱着一堆书,看样子刚从床上起来,肩上只搭了件狐裘,绒毛托着的小脸冻得苍白,在看到高座上的摄政王后,惊惶的神色慢慢褪去,弯着眼眸道:“皇叔不是去别苑了吗,怎么回来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他一出现,在场所有人皆是一副见鬼的模样,其中廖平更甚,身体剧烈颤抖,惊恐地喊道:“你不是出宫了吗!”
  他情绪太过激动,没注意到周遭人异样的目光,言霁倒是从容自得走进殿内,歪了歪头好奇道:“谁说朕出宫了,宫门下钥,谁还能进出?”
  “可我分明看到......”廖平猛地住了嘴,紧咬着牙不再言语,此时他已明白知道,自己多说多错,就算不说,可能也逃不了一顿板子了。
  言霁眸光澄澈,还在疑惑地看着他,正在这时,顾弄潮放下茶盏,开口道:“你去哪了?”
  面对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言霁收敛起外露的锋芒,将书递给贴身宫女,乖顺道:“朕夜里睡不着,想将案上没处理完的奏折弄了,可有许多朕都看不懂,这才去御书房找了些书看。”
  他狐裘里穿得本就单薄,冻得呵气成冰,往靠近火盆的地方靠了靠,接着道:“本来也不耽搁多少时间,但朕中途遇到了点事。”
  顾弄潮懒洋洋地问:“何事?”
  言霁的目光再次瞥向廖平,状似天真烂漫地眨了眨眼:“朕撞见一个宫女,宫女额头破了,满脸的血,抽抽噎噎地跟朕讲了个庑房里老魔娶亲的故事。”
  廖平纵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言霁,恰好撞进言霁浅笑的桃花眸中。
  随后,言霁转头对顾弄潮道:“皇叔,我们去看看怎样?”
  -
  言霁确实遇到了宫女,但宫女并没有跟他讲述那一段屈辱的经历,言霁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看过天命书。
  总之,廖平绝非善茬,这样的人,他不能留在身边。
  就算要监视他,顾弄潮也应该换一个人来。
  天际破晓,视野所见昏蒙暗沉,众人站在庑房前的空地,刮骨的寒风卷过蛮荒生长的长草,庑房内一排排房间陆续亮起灯,不少太监衣服都还没穿好就匆匆忙忙出来,看到遽然降临的两尊大佛,惊恐地跪了一片。
  言霁已换了件厚实的衣服穿着,手里捧着汤婆子,宫人在他身后撑了把伞挡避风寒,金贵娇气的模样让在场冻在寒风中的众人暗暗咬牙。
  一声声哭嚎在屋内响起,里面的人还不知道外面来了这么多人,每一句话都合着寒风清晰无比地钻进耳中,廖平眼前泛黑地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所有的肮脏污秽,在这一刻一览无遗。
  在场跪的众内侍们都知道,廖总管要倒台了。
  一名禁军得到顾弄潮示意,上前一脚踹开房门,嘭地一声惊扰夜色,像是敲击在所有人心头的擂鼓,里面的哭喊声也在这一刻顿住。
  廖平那徒弟扭曲的面容在看到顾弄潮如结寒霜的脸后,僵硬住,一名宫女趁机挣脱桎梏,冲出那扇门,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所有人视线中。
  她仓皇巡视一圈,索准了一看就身份不低的锦衣少年,霎时扑过去跪在言霁面前,大滴泪水滚落脸庞,尖声大喊道:“廖总管强欺宫女,请陛下为奴做主!”
  言霁倾身拂开那名宫女遮挡在脸前的发丝,看进那双溢满泪水的眸中——祈求绝望。言霁想到天命书中,那个时空里,不知多少这样如花的少女死在廖平手底下。
  言霁脱下身上的狐裘披在衣不蔽体的女孩身上,伸手将她扶起,低声道:“已经没事了。”
  听到这句话,女孩涌出更多的眼泪,廖平还在挣扎道:“陛下明察,这是......这是有人算计奴婢,奴婢冤枉啊!”
  女孩闻言双目赤红,猛地瞪向廖平,忿然地怒诉廖平诸般罪行。
  顾弄潮完全没理会这场闹剧,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视线落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小瓶子,只需一个眼神,就有人率先上前查看,片刻后回道:“这是寒食散。”
  此时言霁也已走了进去,目光扫见卧房里混乱的景象,还有一名女子遍体鳞伤地躺在床上,胸口没有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只看了一眼,他就慌忙收回了目光,留意到侍卫手里的小瓶子,疑惑道:“寒食散不是慢性毒么,宫闱内怎会有这种东西。”
  顾弄潮反问:“你不知道?”
  言霁不明所以:“我怎会知道?”
  顾弄潮突然笑了起来,他一笑从来没什么好事,不光周遭所有人遍体生寒,言霁也是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把他押来。”顾弄潮吩咐下去,侍卫立刻拖着廖平反手扣在门口,顾弄潮将那个小瓶子扔到廖平身前,狭长的眸子自上而下俯视:“说说,这是什么?”
  廖平看了一眼,目光闪躲:“是壮阳药。”
  顾弄潮眼底的笑意愈发深了,他转头看向一脸苍白的言霁,问道:“现在,知道了吗?”
  言霁犹如被雷殛,整个呆愣在那,他确实吩咐过让无影卫设计在今晚拖住廖平,即使拖不住,也要让廖平今晚丑态毕露,自己也好借机将廖平赶离身边。
  但他并不知道无影卫的具体行动,向来他吩咐下去后,无影卫每次都会做得十分周全缜密,而这次,显而易见的是,无影卫换掉了廖平素来为助兴吃的壮阳药,用寒食散勾起廖平更大的欲望,使人暴躁易怒,最终落下这么大的把柄。
  可顾弄潮竟然也知道药被换过,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顾弄潮的计划中。
  “陛下,你要学会心狠。”顾弄潮俯在言霁耳边如情人低语,又像呢喃的魔咒,所见皆在这声话语中变得光影陆离,等言霁回过神,他手中已握着一柄匕首,顾弄潮的大手包裹着他的手,将那把匕首握得很紧。
  “对待欺辱、欺瞒过自己的人,软糯退缩,可不是明智的抉择,无论是眼前这只胆敢咬人的狗,还是你的四皇兄。”
  言霁彻底慌了,他奋力缩着手,惊慌喊道:“我错了,顾弄潮,你饶了我吧,我错了!”
  那把匕首,正慢慢地抵在廖平胸口,言霁从没握过刀,再进一寸手里的刀就会捅穿对方心脏,而他不过只是想将廖平逐出宫,从没想过要廖平的命。
  杀一个人,对他来说太艰难了。
  廖平亦是涕泗横流地求饶,不过这些化为了虚渺的背景音,顾弄潮就如主宰万物的神明,自身后拥抱着、禁锢着言霁,替他高高举起匕首,却又一面温柔地问道:“为何说错?”
  言霁紧咬着牙,低声道:“顾弄潮,我一早就决定,这次看完四皇兄,就乖乖听话,你别逼我。”
  “本王没逼你,廖总管不是你想除掉的吗?”
  “可我没想他死!”
  “哈。”顾弄潮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笑声如碎冰破玉,短促幽冷:“可是没了作用的东西,死不就是他的结局?”
  随着话音落地,匕首猛然刺进左胸前壁第五根肋骨下,鲜血喷薄而出,挣扎的廖平被禁卫死死箍在原处,强烈的疼痛让他惊恐地瞪大了眼,张着嘴还在求饶。
  空气的流动都缓慢得近乎凝滞,言霁浑身颤抖,甚至能感觉到刀尖下起伏的幅度,正在随着匕首不断刺入而越来越弱。
  正在这时,顾弄潮极度狠戾地问:“他是左手碰的你,还是右手?”
  没头没尾的一句,言霁却瞬间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竟然自嘲地想,看来顾弄潮也不是无所不知。
  “你不说,那就两只手都砍了。”
  言霁只能乖乖道:“右手。”
  他话音一落,扣着廖总管的侍卫便将廖平的手往后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角度一折,只听令人生寒的咔嚓咯吱声响起,随即是廖平慢半拍的惨叫响绝庑房上空。
  廖平不死不活地趴在地上,这位辅佐两代君王的老臣,曾一度掌权六宫,却依然在绝对的权势下,如一堵高墙轻易轰倒,他倒在血泊中,被里里外外那些曾经活在他阴影下的人围观。
  周遭阒寂无声,廖平也已叫不出,求生的欲望让他艰难地用唯一完好的手撑着身体一点点往宣武门的方向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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