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而距离上一个被选出来的族人,却早就过了二十年的期限。”
男人忽地苦笑了一声,声音却有些控制不住的哽咽。
“这些年,族中不是没试图寻找过其他符合条件的人,但却正如当年先祖所留下的书中所写,这条绝路之所叫绝路,便是它总有走到尽头的一天。”
“命魂灯已经选不出下一个祭品了。”
林微明听着他说的这些话,一颗心越发的沉,又隐隐似是察觉出了什么,有些试探性地问道:
“那上一代的祭品,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男人缓缓地转过了身,即使隔着一片昏沉的暗色,他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痛楚也格外清晰。
林微明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他的答案了。
一切曾经他想过却因无人回应而只能深埋于心底的疑问终于在此刻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母亲明明身法很好,对修炼一事也见解颇深,但身子却格外虚弱,灵力更是滞涩难用。
为什么她几乎很少离开藏书楼里那个连通着地脉的暗室。
又为什么从几年前开始,他见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竟几月也见不上一面。
原来竟是因为,她就是那个,勉力支撑着的祭品。
“灵脉若毁,阿昭她......活不了,没人知道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男人的肩膀猛然一塌,仿佛在这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一般地低下了头。
这个向来威严的男人,此刻在林微明面前,竟显露出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
“算我求你。”他的气息很弱,声音低沉,“我们不是要他的命,只是要他的剑骨而已。”
他再抬起头来时,一双眸子里正翻涌着无比强烈的恳求之色。
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是想去触碰林微明的身体,却又在半空陡然僵住,最终只能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事后,林氏一定会全力补偿他。如果他想重新修炼,我可以把我全部的修为都给他。”
“你母亲她,等不起了,就当是......救救她......”
最后的几个字已经轻得几乎快听不见了,但却还是如几记重锤一般砸在了林微明的心上。
但他却依旧不忍,试图找出一个更好的办法:
“我去和他说,求他帮忙。”
男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一样,嘴角扯出一点苦涩的弧度:
“你凭什么觉得他会帮这个忙?”
“你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重要到他愿意送出自己的剑骨,毁掉自己的根基,断了自己的修炼之路,就为了帮你救你自己的母亲?”
林微明的唇微微颤动,但又很快被他抿紧,他语气笃定地说道:
“他会愿意的。”
男人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实在寻找他这么确定的理由,半晌后又忽然冷笑了一声:
“就算他愿意,姜氏也不会同意。”
“他是姜氏复兴的希望,你以为姜氏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毁掉他的未来?”
男人顿了顿,话语间又恢复了刚才的疲惫。
“林氏为了这件事已经耗费了太多,我们没力气和姜氏对抗了。”
“所以这件事只能秘密进行,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林微明跪在那里,执拗地不肯去接男人的话。他感觉到有汗水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顺着他的侧脸滑过,在下颌上停驻了一瞬,最终悄无声息地砸在了地上。
残留的水迹让他的脸颊有些发痒,但他却没有动手去擦。
他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最终,他闭了闭眼,那双墨瞳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连最后一点挣扎的涟漪也全部淡去了。
他抿了抿唇,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
“这件事,全部都必须有由我亲自动手。”
......
天色阴沉,干枯的树木在灰蒙蒙的背景下像一道道扭曲的怪蛇。偶尔有风掠过,卷起几片朽败的叶子,又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中间红色的血泊里。
林微明就站在这血泊中央,最后一滴泪正从他低垂的眼睫上坠下。
这滴泪落得很慢,在他眼前像是被强行调慢了的录像带,他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它划过空气的声音。最后“嗒”的一声,和此前所有的他的眼泪一样,没入脚下的那片鲜血之中,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其实已经哭了很久,从他看到这满目的殷红开始,从走遍这空空荡荡的封印秘境也寻不到那个人的半分踪迹开始,泪水就一直控制不住在流。
林微明自认为他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哭的人,或者说,他一直都认为这种奇怪的生理现象没有任何意义。
但此时此刻,真正没有意义的,却是他自己。
越来越清晰的认知在他脑海中被不断重复着。
他做错了。
他有些怔愣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手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褐色,像是他永远也洗不掉的罪证。
他亲手害死姜陟的罪证。
那是他此生也无法弥补的孽债。
林微明忽然就觉得冷,彻骨的冷,冷到他浑身颤抖,急于寻找到一个温暖的热源。
于是他举起了那把匕首,又把它亲手送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刀锋切入喉管,并没有想象中的疼,反而喷涌而出的鲜血顺着脖颈缓缓流下时,却烫的他的灵魂都在说着:
真暖啊。
暖得他仰面倒了下去,蜷缩着将自己浸没在了爱人的鲜血之中。
这是他最好的坟场。
第97章
月光从云层缝隙间照射下来,如一匹上好的银色锦缎自天际垂落,直落在院子中间的那口井上。
林微明站在井边低头去看,幽深的水面平静得宛若一面镜子,他的影子沉在里面,清晰的无处遁形。
他看见了自己已经长到可以垂落在额前的头发,头发下面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以及脖子上那条淡得快要看不见的伤疤。
他觉得有点可惜。
但也没关系,他现在有了更好更值得纪念的东西。
他站在那盯着倒影看了半天,忽然就头也不抬地开了口,恍惚间还以为是在对着水里的那个影子在说话:
“我已经决心离开林氏了,你又何必再来呢?”
廊檐下角落几乎糊成一团的黑暗里,隐隐约约地似是站了个人,借着瓦上勉强漏下来的一点光亮,可以大概分辨出,那应该是个女人。
她被发现了踪迹却也没有慌乱,只是沉默了一会,才终于有些犹豫地出声:
“微明,你身上......”
林微明闻言站直了起来,赤裸着的上身终于彻底暴露在了月光下面,他好像听见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夜色中,他那身皮肤莹润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但偏在此时此刻,白玉却忽地生出了瑕。
一道新鲜的剑痕斜着横贯在他的胸膛上,伤口处皮肉外翻,殷红的血珠还在缓缓地往外渗着,猛地一看好似古玉上的血沁,触目惊心中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妖异。
而再往下的另一道伤口更深,暗红色的皮肉里几乎可以看见森白的骨头,鲜血从里面不断地涌出,并顺着他精瘦的腰腹往下淌着,宛若是在他的身体上绘出了一幅蜿蜒的图腾。
“这个?”他看着那伤处,嘴角竟勾出一抹弧度,“这是我刚刻的。”
女人终于从黑暗处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凌乱又虚浮,月光照出了她那张和林微明极为相似的脸。
她似乎是想上前,却又在中途像是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脚步,声音颤抖地问道:
“你......为什么......”
林微明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忽然垂眸,指尖抚过腹部的那道伤口,血液的触感温热又黏腻,他随意地抹了两下,却又好似不尽兴一般,又将手指往里面探了探。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并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脚边的地上开出一串暗红色的花来。
他疼得脸色惨白,额角上出了一片的冷汗,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般笑了起来。
“多好看。”他像是在对女人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女人张了张嘴,满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吐不出来,踌躇了半天只无力地道:
“你不能这样......”
林微明却突然抬头打断了她的话,有些没头没脑地问她:
“你恨我吗?”
女人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是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林微明的脸上,刚才的那点笑意已经褪去,现在只剩下了一种接近于冷酷的平静。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越发冷峻。只是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片荒芜。
“你应该是恨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不然,你为什么要换了我的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