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他像天幕里, 害怕地抖着身子都还要对着自己阿爹说不降一样, 此时他眼泪断弦, 却咧出一个难看的笑:“我是为你们骄傲的。”
  颜真卿难得拿出了长辈的模样, 他拍着颜季明的后背, 想着天幕里谨记颜氏家训的孩子:“叔父与阿爹, 也为你骄傲。”
  颜杲卿甚至不忍直视天幕里那老人对着两口棺材的哀伤身影。
  那发须皆白的老人, 是他的弟弟。
  “颜真卿被叛军李希烈囚禁。”
  “他面临的是跟自己堂兄一样的处境。”
  “降, 还是不降。”
  天幕里,他弟弟颜真卿已七十六岁,却将腰杆挺的笔直。
  “君等闻颜杲卿乎?是吾兄也。”
  他满是沟壑的脸全是自豪,无半点畏惧。
  在他身边的,是一棵双人合抱的树,其上悬挂着一条白绫。
  他的生命,就在这棵树上终结。
  颜杲卿看着天幕里的老人,笑着流泪:“吾兄,吾兄……”
  他的眼泪将视线模糊了,微弱的光晕中,那满是沟壑的脸像是与一张稚嫩的脸重合了。
  家中书房,他手拿一本家训,为身边的弟弟念着:“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他念一句,弟弟跟着读一句。
  彼时刚刚开春,外头枝头积雪初融。
  他在教弟弟读书,而他的儿子就在院子里,拿着树枝敲打枝干。
  雪簌簌落下,窗外传来了咯咯的欢快笑声。
  他对外面吼了一句:“家训都背下了吗!”
  外头的孩子一知半解:“记下啦记下来,不可苟惜不可苟惜!”
  彼时他怀揣着建功立业的豪情,尚且不知道家族的命运。
  君子生而有为,他应当为大唐做些什么。
  他做到了。
  颜家所有人,都做到了。
  天幕上展示了《祭侄文稿》。
  于是,天幕下的所有人皆能看到颜真卿的真迹,看到这篇文章是怎样落笔,又是怎样被涂抹。
  颜真卿生怕自己词不达意,不能很好写出自己兄长与侄儿的忠诚,又担心自己因过于怨恨贼臣不救,而倾注太多的怨恨,于是写了又划掉,划掉后再重新组织词句。
  张九龄将满是圈点勾画的文稿一行行看过去:“他将贼臣拥众不救,改成了贼臣不救……”
  萧崇留下眼泪:“他这是几番平复自己的心情后,才写下的文稿。”
  “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这句被几番涂改,父陷子死,短短的时间,他痛失了兄长和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侄儿。”
  “这其中感情让我们旁观之人都身陷悲伤难以自拔,更遑论作为他们亲人的颜太守呢?”
  “最后,连颜太守也死了啊……”
  大殿前所有人都哭了。
  天幕上展示的字,就是拿出来说是当世第一都无人反驳。
  这一字一句之中饱含的情感,除了颜真卿,再无人能写出。
  颜真卿的字,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有喜爱临摹的官员喃喃:“我此生临摹过无数作品,每一份临摹都可有九成相似。可如今见了这《祭侄文稿》,我却没把握能将其临摹出来。”
  “这世上除了颜真卿,再无人能写出如此文章。”
  [我是第一次知道,颜真卿是这么死的。]
  [我的心好痛啊,写天下第一楷书的颜真卿,在这个时候写下的天下第二的行书。]
  [如果这天下第一的虚名能够换来颜真卿兄长侄儿的命,想必他是愿意的。]
  [颜真卿被缢死了……]
  [最让我感动的是颜真卿那句“守吾兄之节”。]
  [他想继承兄长的志向,将颜家的忠义长长久久延续下去,他做到了。]
  颜杲卿看到了那句“他想继承兄长的志向。”
  满目文字,皆是出于弟弟颜真卿之手。
  弟弟写的字有多好,他是知晓的。
  拿笔便是无限的风度,落笔从容自信。
  他现在还能想起在家时,弟弟得意的脸庞。
  可那样骄傲恣意的少年郎,在颜家三十多口都死了之后,守着所有人的牌位,守着心里的“吾兄之节”,守着颜家的风骨,沉默地活在人世上。
  死人死过便不再有痛苦,可活着的人始终处在悲痛之中。
  他死后的那些年,他的弟弟是怎样过的呢?
  午夜梦醒时分,他可还会想到颜家那少了的三十几口?
  每逢佳节亲人团聚的时候,他的弟弟颜真卿,只能对着几个牌位发呆。
  想到此处,颜杲卿泣不成声。
  李隆基看着天幕,沉默不语,颜氏一家的忠义,以及他们悲壮的死法在他心头久久盘桓。
  他轻飘飘的一个命令或决定,关乎的是无数的人命。
  曾经他以为人命何其轻。
  不仅没有丝毫重量,哪怕消失也不会有一点痕迹。
  但现在李隆基只觉得沉重。
  他肩膀上沉甸甸的,是无数条人命。
  颜家的灵魂上承载的是忠义,忠义逾千斤重,压得他弯着腰,喘不上气。
  他是一个帝王,从来从曾想过会以这样的视角,深入到战场,去看战场的每一处细节,去身临其境地感受着百姓的每一份恐惧,士兵的每一份绝望,还有那些为节气而死的将军将死之前的无奈与痛苦。
  封常清和高仙芝之死,为他展示的是边将之间的友情与他们的赤胆忠心。
  哥舒翰之死,为他展示的是老年之将的无奈和饱受良心折磨的煎熬。
  颜杲卿、颜季明和颜真卿,为他展示的是整个家族生生不息的永久传承。
  如果他不枉信小人,那么封常清和高仙芝两个心为大唐的将军不会死的如此冤枉。
  如果他不执意让哥舒翰出战,那么这个已经中风虽是都有生命危险的老人,不会在颐养天年的年纪失节而备受折磨。
  如果他不将权力全都下放到安禄山之手,那么颜氏一家不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他们不必用这样的方式去证明对大唐的忠心。
  李隆基第一次意识到,人命何其沉重。
  他慢慢明白了天幕出现于此的意义。
  他生于皇室,长与皇室,在政斗之中取胜而登上皇位。
  他没有经历过战场,他没有跟平民站在一起,他满脑子制衡权术而从来不知晓忠心的真正含义。
  所以他亲手掐灭了冉冉升起的大唐双星,毁掉了戎马半生的老将颐养天年的机会,剥夺了颜氏一家好好活着再为国尽忠几十年的可能。
  于是洛阳沦陷了,长安沦陷了。
  所有人拿命只为换来守住长安的机会,而他从来都不把这个光耀万年的城市放在眼里,他只担心自己的命是不是还在。
  大军甚至都没有兵临城下,他就提前逃跑了。
  所有的人都在为皇帝为大唐而战,而大唐的皇帝,就这么跑了。
  李隆基的脸如火烧一般。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形在这些人的映衬下而显得格外的渺小。
  明明他是一国之帝。
  那些人,官高的是将军,受封了爵位,官小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守,甚至身无官职。
  他们可以为心中的节气去死,而他的节气呢?
  他李隆基的节气究竟在何处?
  拿起战刀,挥刀上马的豪迈英气呢?
  他没有拿起过战刀,他也没有去过战场。
  所以年老的时候他只有满腹算计。甚至于在最后的最后,他连精明的头脑都没有了。
  李隆基高贵的头颅终于垂下去了。
  他从最开始的恼怒,羞愤,逃避,变成了接受。
  在根据天幕补救历史的同时,李隆基在不断尝试改变自己。
  哪怕并不能变成所有人心中的明君,至少重来一次,不要再变成那个昏聩的帝王了。
  重来一次,让大唐双星依旧散发璀璨的光芒,让半生戎马的哥舒翰安度晚年,让默默无闻的颜家有机会站在朝廷中央为大唐尽忠。
  李隆基看着天幕,只觉得天幕并不仅仅会说这些。
  天幕似乎要讲出更多的东西。
  先是一人,然后是一个家族,那接下来呢?接下来天幕会让他看到什么?
  他犯的错误,究竟还毁掉了多少东西?
  李隆基只觉得天幕想表达的内容并不仅仅于此。
  在颜氏一族身死之后,会有更惨烈的画面在等待着他。
  在天幕下所有人都为颜家而长吁短叹,哽咽挥泪之时,李隆基深深看着天幕。
  这次,他在正视自己犯下的所有错误。
  【文天祥有一首诗叫《正气歌》,里面有这么一句:“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我们刚刚讲的是颜杲卿,颜常山的舌头,下面我们要说的这个人,是张睢阳,张巡。】
  【提起安史之乱,想必没有人会不知道睢阳之战,提起睢阳之战,所有人都会想起张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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