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宋婉抬袖拭面,哭了起来,声音哽咽,“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愧对世子和王爷!”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娘别哭了……”元儿更慌张了,“那些刺客捉住了几个,关起来了!王爷会好好审他们,给姑娘和腹中孩儿报仇的!”
  宋婉抹着眼泪,一张脸苍白,梨花带雨的模样看了就叫人心碎。
  “我累了。”她气息奄奄道。
  “烦请元儿姑娘去给宋姑娘备些黄芪粥来,药粉混在里面一起服用,方能补气补血。”墨大夫道。
  支开了元儿,那青衣医者看向宋婉。
  她抬起眼,脸上泪痕未干,但既无悲伤,也没有心虚后悔,她看向墨大夫,眼眸中只有决绝和冷静。
  “多谢你帮我。”宋婉道,眼眸幽深,心中盘算片刻,坚定了信念,倏地起身抓住了青衣医者的衣襟,“世子要谋反!”
  “……”墨大夫。
  居室内一片寂静。
  青衣医者浑身僵硬。
  她说的这几个字极为简单,却是天大的大事。
  宋婉语速极快道,“沈湛私造铁器,麓山里藏了不少兵器,还有数万人,许多都是农户!被迫进去的!还有另外两万人,据说是精锐部队,已经跟着沈湛驻扎在帝都外面了!”
  “告诉我这个干什么……”墨大夫扶额,“你不怕我说出去?”
  “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把你伙同我假孕一事告诉王爷。”宋婉眸光流转,面不改色淡淡道。
  她觉得从他愿意帮她“怀孕”那一刻起,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墨大夫:“你恩将仇报啊!”
  “医者父母心。”宋婉凝视着他,“你不知道麓山里的那些人有多惨。”
  “沈湛为人如何残暴冷血你还不知道吗?他篡夺皇位,当真当了皇帝又能活多久?天下不又要陷入水火之中?”
  “史书上只写了历代帝王名臣是如何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放在心上,却没写这些人是怎么踏着无辜百姓枯骨上位的。”宋婉幽幽道。
  “墨大夫,今上一统天下之前,大昭已经水深火热近十年了,好不容易止戈,休养生息,何必再陷入战火中去?你和我都是这些人眼里命如草芥之人,我们不互相帮助,还指望谁呢?”
  “今上明明有儿子却不敢示于人前,不就是因为有沈湛这样狼子野心的人在?”
  宋婉的头脑彻底清晰了起来,“权势地位,都得争,可不能为了争这个,不顾别人的死活,不把别人的命当命!”
  她一直为自己谋出路,可那些麓山里的人,就连谋出路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落入争权夺势的大网,而后被抖落成灰。
  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每一个都有父母亲眷。
  都会和她一样为了失去挚亲而哭泣。
  墨大夫轻笑了声,看着面前这个少女,少女眼眸明亮,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潮红,再也没有彷徨和茫然,整个人生动极了,从未如此真实。
  此处没有王府被权势浸染的厚重奢华,也没有锦缎珠宝堆砌,更没有人给她许诺田产富贵或权势。
  她坐在佛寺简陋的禅房里,孤注一掷地为那些不知道姓名的人谋一条生路。
  她清艳的脸庞仿佛发着光。
  “你要我做什么?”墨大夫道,“除了收集沈湛所开设赌坊、钱庄的账目,低价抵卖农户田产的证据之外,还需要我做什么?”
  《大昭律》规定宗室不得收缴、买卖百姓田产。但办法总比问题多,沈湛便让手下的人去代管,一来二去银子到手,他却还是白衣无尘,干干净净。
  墨大夫便是曾被坑害的苦主之一。凭着家传的过硬医术,一步步到了沈湛身边,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宋婉瞪圆了双眼,“你……”
  墨大夫竖起手指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刚才说的不对,他不一定就活不了多久。”墨大夫沉声道,“他的脉象很奇怪,下来我再与你细说吧,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呢?”
  “把我身边的人换掉,或者再添几个自己的人,要不我行事太不方便了。”宋婉道。
  “这个好办。明日我就找婆子来照顾你。”墨大夫道,“是我的乡亲,靠谱的很,一家人去那麓山里送命了。”
  “你为什么没毒死他?”宋婉忽然问。
  墨大夫冷笑道:“你知道他为何总不喝药了吧?还有就是他身边的暗卫太多,想要下毒难上加难,他自己也非常警醒,除了你,没人能近的了他的身。”
  宋婉有些惆怅。
  沈湛他待她,应该是有几分真心的。
  “所以你才故意与我交好?”宋婉才反应过来。
  墨大夫一笑,“你不也想跟我交好?”
  宋婉颇为无语,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有动静,连忙躺了回去。
  天色沉沉,如墨染,眼瞅着就又要下雨,元儿推门进来,居室内压抑而昏暗,青衣医者正在收拾药箱,床榻上的女子秀眉紧蹙,将脸埋在手心里,似乎已经很克制了,手中的帕子仍沾湿了泪水。
  元儿无声的在心中叹息一声,想着要好好给世子传信说说宋姑娘有多伤心。
  王府。
  荣亲王盯着前来传信的墨大夫许久,叹了口气。
  “让她在寺庙里好好养着吧,给些银子,实在不行送回宋府去休养一阵子。”王爷道。
  “是。”墨大夫应道。
  “别告诉珩澜。”王爷补充道。
  荣王不想让儿子为此事分心,但其实远在千里之外的沈湛知道宋婉“孩子没了”的消息,并不比他晚多少。
  *
  晨钟暮鼓,清扬激越,寺庙的钟声如沉沉的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
  夕阳盛大的余辉一寸寸扫过宝顶,宋婉眼底闪过一抹怅然。
  她并未想着要瞒过沈湛,这样的事,本就瞒不过他。
  所以在元儿写信给他的时候,并未阻止,反而添油加醋一番。
  她不知自己在沈湛心中到底有多重要,也不知这样一封信,能否乱他心神。
  信发出去已经五日了,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连沈濯,也在那一夜之后就没有再来找过她。
  宋婉不知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伙贼人又是谁?更为不可思议的是,从那日起,男鬼珩舟也再未入梦。
  像是一切戛然而止了。
  寺庙中很静,香火气息绵密悠长,往来拜佛上香的人都神色各异。
  白日的时候,宋婉在寺庙前院看着那些供案前鼎盛的香火,神色冷淡,原来这么多人将期望寄于缥缈的神明。
  可神明真的能看见么?
  若是能看见,怎会有那么多挣扎于苦海的人?
  每日的生活很规律,这种规律,让人生出一种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错觉。
  宋婉想着,再等一等。
  到了夜里,简单洗漱过后,看了会儿书,外面便下起了雨。
  起初是沙沙的小雨,之后便是豆大的雨点,滴落在窗纸上,山风凛冽,一丝丝侵入人骨髓,冷的瑟缩。
  她拉紧了锦被,迷迷糊糊到了后半夜。
  宋婉睡的并不沉,一夜醒了很多次,恍惚间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所以当那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敲门声缓慢低沉,仍在继续。
  宋婉起身披了衣服,趿上绣鞋,心说元儿怎会还敲上门了?
  寺庙精舍的门年久失修,开启时涩塞的令人牙酸。
  她怔怔望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不知何时挤满了这一方院落。
  那人群安静的像不存在似的。
  而他们中间的那个人,挺拔隽秀,矜贵淡漠,那样耀眼。
  雨幕与夜色都浓稠,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绣着金线的云龙暗纹闪着幽暗的微光。
  那一张脸,俊美妖冶,冷白如玉,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
  隔了两个多月,他身上的威压更重了,神色也更为冷恹。
  宋婉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面前的一切像一个醒不来的梦。
  沈湛看着宋婉,目光幽深而专注。
  他不想提是如何排除万难在收到她的信之后就想尽办法回来……
  他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他伸手拉她,她却往后一退。
  月色下,青年顿足,苍白修长的手僵住。
  而宋婉在往后退时差点被门槛绊倒摔倒,沈湛疾步上前将她拽进了怀中。
  “小心。”他低声道。
  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低垂,和微红的耳垂落在他视线里,他的目光阴冷,专注,带着瘆人的偏执狂乱。
  宋婉不由得一颤,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久违了。
  夜风拂过,鼻息间清苦的药香淡了不少,多了些权势浸染的气息,那是皇家御用的龙涎香。
  她从他怀中挣扎了下,发现他根本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便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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