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不醒 第72节
那条路没有尽头,也没有光亮。
哥哥和小胖墩在前面跑,爷爷在后面看,陈乐酩走在爷爷身边,问他可不可以带上我。
爷爷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为什么……”陈乐酩不明白,他哭得那具薄薄的身体都颤抖起来,“为什么不带上我……我想爷爷了,我想你们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花了好大好大的力气……”
爷爷说他也做不了主。
路是孩子们要走的,老人只是看客。
他们在路上经历了很多,路上没有光亮,但有四季的颜色。
秋天是烤玉米的黄,小胖墩一次能吃下手臂那么粗的一根,哥哥从山上摘来很多野菜,被爷爷剁碎混入海虹包成包子。
冬天就是满目银白,两个孩子在木屋前堆雪人,堆到一半被爷爷叫进屋,一人一根糖葫芦。
春天……春天……春天没有颜色。
他们没过到春天。
那条路变成了灰白的,依旧是哥哥带着小胖墩在前面走,爷爷在后面跟。
两个孩子越长越大,老人越长越小。他的背佝偻得不成样子,鬓边的白发比树木的年轮还要多。
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和两个孙子之间的距离慢慢拉成一条河,河上立着一座小桥。
他转身走向和孩子们相反的方向,走到桥上。
陈乐酩去追他,让他不要上桥。
“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他们怎么办……”他伸手去抱爷爷,推爷爷,说什么都不让爷爷走,可是伸出去的手一次又一次地从爷爷身上穿过。
他崩溃了,不再挣扎了,绝望地跪在地上,用额头固执地顶着爷爷的腿。
周遭全是他的眼泪,梦境摇摇欲坠。
爷爷将手放在他头上,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
“我的小猪和小鱼啊,还那么小,就要自己走那么长的路了吗。”
陈乐酩终于撕心裂肺地哭喊了出来,就像婴儿发出的第一声啼哭:“爷爷!爷爷……我好久、好久没看到你的脸了……”
爷爷轻声应着,苍老的手抹去他眼尾的泪痕。
“你和哥哥过得好吗?”
陈乐酩说不好。
“为什么不好呢?”
“我爱他,但哥哥……哥哥……”陈乐酩不知道怎么说,他心中也没有答案。
爷爷笑了笑,为他解惑。
“乐乐,小鱼是个很苦的孩子。”
“如果他只能给你一点点爱,不要嫌少,那已经是他能拿出的全部了。”
“他这辈子遇到的所有人,都在欺负他,连我都在欺负他。”
伢伢学语时被妈妈抛弃,渴望亲人时被王长亮欺骗,倾慕时长的年纪又被李善仁蒙骗,后来和爷爷在一起终于过了几年人过的日子,又在还没有弄懂亲人是什么的时候,就要经受亲人的离世。
“你嫌他给的爱少,也不要欺负他,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全拿给你的。”
陈乐酩悔恨摇头:“太晚了,我不明白,我做了坏事……很不好很不好的事……”
“没关系,哥哥什么时候真的怪过你呢。”
他把陈乐酩扶起来,河水涨潮,桥马上要塌掉,哥哥和小胖墩站在那条路的尽头朝他们招手。
爷爷过不去了,陈乐酩爬起来用力抱住他。
“去吧,去找你哥哥。”
爷爷在怀中散成一缕炊烟,陈乐酩抹抹眼睛,拼命朝哥哥跑过去。
第42章 风筝线
两个孩子并没有等他,只是在和爷爷告别。
陈乐酩追上去后他们就转过身继续走。
小胖墩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哥哥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走,可不管小胖墩什么时候回过头,哥哥都会对他伸出手。
陈乐酩看得羡慕,也想要牵手。
但哥哥看不到他,也听不到,眼中只有那个孩子。
原来小时候哥哥就是这样看着我长大的吗?
这么疼惜……这么专注……
专注到只能看到此时此刻的弟弟……
那么当弟弟抛弃他选择去死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看着弟弟离开的背影的呢……
陈乐酩不敢想,不敢回忆,甚至不敢去看哥哥的眼睛。
他只是低着头走在一边,将自己透明的手搭在哥哥的手臂上。
但即便这样的牵手也没能维持多久。
哥哥强壮的手臂慢慢变细、变长,变成一根白色的风筝线。
线的这头拴在哥哥脖子上,另一头握在弟弟手里,仿佛这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
可那根线实在太细,细到不堪一击,细到随时都会断掉。
陈乐酩傻乎乎地伸出手想保护它,就听“啪”地一声,线断了。
哥哥被留在原地,仰起的脖子被线勒着就像吊死的小鬼,湿雾雾的眼睛始终望着弟弟。
但弟弟不管不顾地闷头向前。
陈乐酩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抱住哥哥,想把哥哥脖子上的线解下来,可怎么都做不到。
他又冲到弟弟面前,让他不要走了。
“哥哥丢了!哥哥被你落下了!不要再走了!等等他啊!”
弟弟停下脚,抬起脸来,那双总是笑成两只小月牙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胆怯和恐惧。
陈乐酩一下子就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在害怕抛弃。
他不再黏着哥哥,不再渴望哥哥的拥抱,甚至在哥哥朝他伸出手时都会吓得扭头就跑,怕再一次被抱起来送到孤儿院丢掉。
家里那张一米五的小床,原本睡下两个孩子绰绰有余,哥哥也在努力克服对亲密接触的恐惧。
但还没克服成功,弟弟就不要他的亲近了。
小孩子的厌弃直白得可怕。
晚上和他睡在一起会做噩梦,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臂会吓得哭。
他呆呆地坐在床脚愣神良久,起身走进山里。
陈乐酩挂在他身上,用手臂紧紧圈着那条绳子,怕哥哥真的像断线的风筝飞走了,然后就看到哥哥来到爷爷的墓前。
那个翘着二郎腿咂摸烟斗的老人变成了小小的土包,冰凉的墓碑上贴着他入伍时拍的证件照。
哥哥跪在墓碑前,握着脖子上那根风筝线,试图把它栓到墓碑上。
但是不行。
栓不上,怎么都栓不上。
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光秃秃的墓碑没有能给他栓的地方。
他只能躺在小小的土包旁,就像蜷缩在爷爷怀里睡觉。
陈乐酩伏在他背上,抱住他的肩膀,隔了整整十四年才发现,原来爷爷去世时,哥哥还这么小。
他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一个被迫成为大人的小孩儿。
好在爱总能战胜恐惧。
弟弟没让风筝线断开太久。
他在哥哥卖酒被吓到干呕时抱住哥哥,在哥哥和人打架时给哥哥加油帮忙,他用小小的身体承接着哥哥从孩子蜕变成大人的眼泪,他把那根风筝线又接回到自己身上。
这次不是轻飘飘地握在手里,而是和哥哥一样,拴住脖子。
他们再一次踏上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弟弟还是蹦蹦跳跳,哥哥依旧不紧不慢,连接他们的风筝线变得很短很短,但一天比一天结实粗壮。
后来弟弟跑累了,爬到哥哥背上。
他笑眯眯的眼睛闭起来,流出两道血,双腿消失不见,裤子被尿液浸透。
他小声问哥哥,我会死吗?
哥哥说不知道。
他又问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哥哥也说不知道。
两个孩子被阴影笼罩,没有尽头的前路出现一只青面獠牙的病魔。
然后陈乐酩就看到,那根粗壮的风筝线变了颜色。
白色的线里灌进去一股股鲜红的血,从哥哥的血管流进弟弟的身体里。
陈乐酩呆愣地站在原地,风声呼啸着在耳边响起,脑海中犹如晴天霹雳般砸下来两句话。
“小咪,住院费是我卖血换来的。”
“他欺负你了吗?”“嗯,他抽我的血,拿去卖。”
九岁那年半知半解的一句话,在此刻变成刀子猛然刺进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