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作者:只雀) 第145节
右手边是老式取暖器,浓绿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挂在钩子上,任由明媚的阳光自大开的格子窗照进来铺撒在地毯上。
庄医生没在桌后坐着,不知道去哪了。徐微与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终停在朝外开的格子窗上。
他走过去,站在窗前向下看。
窗外天空万里无云,更远处的城市绿化与江河支流恢宏优美,映着从四面八方汇聚上跨江大桥的车影。脚下,医院前门的人已经不如早上徐微与刚来时多了,一个个黑色的头顶或进或出,他们的孩子可能就在另一边的学校里读书,等着待会铃声一响,飞奔到小操场上玩闹。
调查局给徐微与安排的病房就在这一层楼的1609室,站在病房的窗户前还能看到医院南边的家属小区。那地界刚刚建好的时候全是分给国企员工的,这么多年过去,住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波。
新搬进来的大多都是为了学区。
徐微与看着那些带着头盔骑着电瓶车回家的男女匆匆忙忙将小孩往楼下一甩——“快上去写作业!”撂下这句话,那车便窜出去,直奔小区里的生活超市。紧接着,不到二十分钟,这些人就能带着两兜蔬菜回来。
很偶尔的时候,小区路上还有背着鱼竿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老人,其中一个跟提着什么宝贝似的提着几条鲫鱼,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在哪哪钓的,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归不中用,好歹把这鲜灵活蹦的鱼儿收了上来。
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徐微与能在窗前看上一整天。
毕竟住院楼十六层有三十多米高,而调查局苏省分局一楼只有不到十个人坐班。没有人会突然打开病房门,也没有人会抬起头,精准地望向他所在的窗户。
于是就没有人会发现他心底的那一点点羡慕。
……国内还是太热闹了。以前在大洋彼岸的时候徐微与很少觉得孤独。现在才过来不到两个月,已经有点难捱了。
“咔。”
徐微与侧身看去,只见心理咨询室另一边的门被人从外打开,心理医生庄礼升伸头进来看了一眼。
“来啦。”他走进来,两只手放一起搓了搓,往单人沙发上一示意,“坐。这周怎么样,还在做梦吗?”
庄医生大概三十出头,看着斯斯文文的,只是白大褂一卷两条手臂左青龙又白虎,前胸耶稣后背圣母,脖子两边分别纹着他养的猫和狗。看样子没入编之前要么是纹身师,要么是dj。
徐微与见怪不怪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的灵魂撕裂一共带来了两个明显的症状。
一是失忆。这个好解释。
虽然调查局到现在也没有探明人类灵魂的确切部分,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由记忆组成。
之前,李忌为了同化徐微与将一部分神格偷偷放入他灵魂中,导致两者初融合。或许你见过含金线的锦缎吗?
如果让他得逞,那部分神格会像被牢牢编织进锦缎中的金线一样,嵌在【徐微与】这个概念中,如标记如牢笼,让徐微与永远无法挣脱。
到时候,神格间的相互吸引会使徐微与从身体到灵魂完完全全地异化,与李忌百分之百契合。
他即使不变成里世界支线中的蝶形异种,也会变成另一种“雌性”。
根据里世界生物的习性,颜祈推测他们甚至可以繁衍形成种群……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当然了,这个推测颜祈只在报告中提过,没跟徐微与本人说。考虑到他毕竟是个普通人,他建议庄医生也不要说。
所以失去灵魂表现为失忆是正常现象。
第二个症状则是多梦。
这点调查局上下就无法理解了。
灵魂具有生物性,任何生物受伤以后第一反应都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趴着静养,而梦从某些角度来说,就是灵魂自我活动的外在表现。调查局以前接触过的灵魂撕裂患者基本症状都是常睡不醒,或者疯癫。两者都是灵魂静养,与肉|体分离的表现。
到了徐微与这里,人家好,不仅不静养每天还坚持拄拐蹦迪。
调查局几个分局的专家为此会诊过好几次仍没搞清楚原因。好在徐微与的灵魂也没有一下把自己蹦碎的意思,众人商量来商量去,只得先瞒着他暗地里观察。
“还在做。”徐微与走到沙发前坐下,双腿微微分开,左手手肘自然地搭在扶手上。从肢体语言来看,他现在很放松,对环境感到安全,整个人透着股安宁娴静的气质。
庄医生多看了他一眼。
五十多天前徐微与第一次走进这间心理咨询室的时候,状态绝对不能说好。他身上只穿着病号服,脚下是医院发的一次性拖鞋。见房间里没人,他就一个人走到沙发前坐下,垂眼盯着自己握在一起的手指发呆。
从侧后方看,那截微微弯折的脖颈苍白脆弱,淡青色的血管从衣领处蔓延到下巴凸出的骨骼上,让人不禁猜测他的皮肤是不是薄得能飘起来
庄凡升当时就在心里叫不好。
形成“伤口”的灵魂撕裂需要好几年才能彻底恢复,局里把这个人交给他,基本就相当于提前宣告他接下来几年都没有休息日。
唯一的慰藉是这次的病人是个美人,还是个据说性格很好的美人。
希望美人犯病时不会扑上来咬他。
庄医生带着朴素的愿望开始了第一次治疗。那时候,他完全想不到一个多月后的今天徐微与居然能几近痊愈。不管他怎么【洞察】,看到的灵魂都是完整的。
庄凡升:?
他不相信,揉了下眼睛重新看。
——书架上的钟指针一格一格往后走,发出嗒嗒声响。徐微与放在大腿上的手随着那响声轻轻敲了两下。
“医生,你在看什么?”
此时差四分钟到八点,心理咨询室外间的秘书小姐侧头看了眼手机,哼着小曲站起来。
人民医院的内部食堂每天早上八点开始发小零食,用于防止医生护士低血糖。调查局众人明面上也是医院的员工,同样可以凭工牌去领。
这也是每天秘书小姐最快乐的时候。她打开门——
“咦?”
她看着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塞缪尔,“塞缪尔,枝晓姐呢?”
塞缪尔侧头,手往后一点。秘书小姐这才发现苏枝晓靠在沙发里睡着了,估计昨天晚上又通宵泡在麻将馆里了。
她了然地叹了口气,捂住嘴对塞缪尔小声道,“消化科说今天食堂有泡芙和蒜香面包片,你要不要?”
男人还真认真想了下,“泡芙是动物奶油吗——算了,给我带一盒,上来我自己看。”
秘书小姐比了个ok的的手势。
走过塞缪尔时,男人随口说道,“你们这儿隔音还挺好。”
“老建筑嘛,用料实诚。新建的宿舍就不行。”
秘书小姐匆匆答道,打开门向电梯跑去。跑到半途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疑惑突然从她脑海深处冒出头来——
塞缪尔脸上的伤是什么时候好的?
我上周见到他他脸上还有疤,这么快就掉了?总局又研发出新药了啊。
想到这儿,秘书小姐不禁泪眼汪汪。
每次有好用的药、机器,全都紧着外勤用。关键是她们行政也很需要啊。今年分局的收容物总共出逃了十七次,里世界能量活动的越来越频繁,上次紧急任务她就受了伤,胳膊上缝针留下的疤到现在还黑黑红红的,怎么没有人给她祛疤的特效药?
不公平呜呜呜。
同一刻,另一边,心理咨询室里。徐微与和庄医生当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小插曲。庄医生低头摸了下鼻子,“没什么。我在检查你的身体情况,感觉你恢复的挺好的。说说你吧,最近又梦到了什么?”
……
徐微与的视线朝旁边偏移了几寸,片刻后又挪回来。
“我梦到了李忌。”
“——咳咳咳咳咳!”
庄医生刚把杯子凑到嘴边,闻言手一抖,一口水灌进喉咙,爆发出惊天咳嗽。
……又是这样。徐微与无奈地想道。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听到他提李忌的第一反应都是惶恐,然后震惊,然后痛心。
那表情翻译过来就是“我滴个老天啊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这么好的孩子,被那姓李的狗东西折磨的心理阴影面积大到失忆都忘不干净哦~完蛋了哦,这可怎么办哦,孩子一辈子都被毁了哦~”
这感觉就像在他都不知道的时候,身上已经打满了某个人的记号。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他和“那个人”之间的事,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他自己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徐微与很难不去好奇。
他就像是恐怖片里听见诡异声响的主角一样,明知地下室里有鬼,明知黑森林中有人,还要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
颜祈第一个发现他在偷偷查李忌。
那时候徐微与灵魂还没有稳定下来,整天浑浑噩噩的,连吃饭都会忘,却无师自通学会了翻公司年报。他神差鬼使地顺着年报找投资项目,然后从媒体拍下的大合照中精准地找到了自己和李忌。
当时颜祈裹挟一身硝烟,跟头在外面打场子,偶尔回家看一眼养殖人类的野生动物一样探头进来。徐微与后来回想起来,猜测他应该是想看到自己乖乖在床上睡觉的场面,不想却撞见了他正在放大照片看李忌。
颜祈当时的表情……堪称痛心疾首。
“这里是十六层,徐老板,你要是想死打开窗户跳下去就行,不用费尽心思从采矿开始搞割腕的刀。”
徐微与:“……我不小心打开的。”
“你怎么没不小心往苏枝晓账户里打一千万呢?”
徐微与:……
颜祈一脸你只是失忆了,不是换了个恋爱脑了吧的表情看着他。
不知道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确实也没有那么在意他的生死,这位调查员站在病房门口用平淡的语气说道:“你没失忆之前咱俩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开始异化了。在那之前你为了保护李忌,一直拒绝和我联系。你能接受一个异种作为伴侣,你也可以忍受他非人的一切,但李忌没法为了你摒弃他的本能。”
“徐微与你知道什么叫本能吗?就是鱼天生要生活在水里,猫天生要吃肉,【嚟喇】的本能是适应环境,不断扩大领地。李忌对你的爱和异种的本能融合,致使他每时每刻都想让你变得和他一样。因为在他的底层认知中,不断扩大领地的最终结局是这个世界只有他、【网】、和被【网】圈养供他捕杀的食物。”
“当时你为了摆脱李忌不惜让我直接杀了你。你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为什么要重蹈覆辙呢?”
那是徐微与在失忆后第一次听明白他和李忌的曾经。
在那之前,他无意识地想象过李忌。
人总是会将美好的遐想加在自己从未踏足过的领域上,徐微与从小就是学习、打工、参加活动。他的父母应该都是中国人,以客观角度来说,徐微与是典型的中式美人长相,不带一点日韩越菲血统,大气俊秀。
但小的时候,同龄人理解不了这种好看,他们可能会偷偷地在心里喜欢,真正到明面上,都要摆出一副嫌弃脸,将徐微与排斥在外面。
徐微与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
后来……
长大了,圈子也变了,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他。徐微与记得,有很多人都尝试过约他。甚至因为他拒绝的次数太多,那些人开了赌局。
徐微与无法理解他们的乐趣。
他们想要的是醉酒、旅馆、一夜情,尽情享受年轻的肉|体和性|爱带来的快|感,然后谈几个月的恋爱,以某一方出轨或者工作学业变动作为结局。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轻浮得就像一根随手从衣服上扯下来的线头,多余、并不美好且随时可以扯开扔掉,甚至扔掉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
徐微与太忙了,没兴趣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他应该很难进入一段感情。
而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曾经和一个男人纠缠致死。他们之间的感情肮脏而浓稠,能嗅到血和泪的腥气,也有花和果实的残骸。
循着曾经的自己留下的痕迹,那个人在他们两确认关系差不多一年的时候,将他立为自己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当天这人暗搓搓截了协议中有关财产的那列清单发给他,那个时候的徐微与大概以为他的炫富吧,回了个“?”